我不是文豪 第21节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道:“多好的写材料的苗子啊,却非要去搞虚无缥缈的文学,这不是浪费自己的才华吗?”
……
王子虚走出府办大楼,觉得心情异常轻松,丝毫不觉得自己浪费了多好的机会。
但想起梅主任,他还是在心中感叹,多高天赋的一个人啊,对文字有著天生的敏感,文笔这么好,却只伏案帮领导写材料,没能给人类留下一些精神财富,这不是浪费自己的天赋吗?
王子虚朝家走去。
第32章 背影
王子虚步伐轻快地走在路上,还沉浸在日行一善的幸福感当中,并不知道梅主任给了他一个“官迷”的判词。
如果他知道了,他会十分愤怒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被曲解。所以好在他不知道。因为就算他知道了也没办法。
先前提到,王子虚人生倒霉就倒霉在“机会”二字。其实这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他简直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这要从8年前开始说起。8年前,王子虚以公务员身份考入单位,那时他22岁。
名牌大学毕业,意气风发,长得也帅,领导将他视为未来干部培养。那是王子虚人生中的黄金时代。
半年后,地方打开了机构改革,疯传王子虚的单位性质将发生转变,所有在编人员身份将转变为事业编制。
事业编制和行政编制之间存在极大鸿沟,不仅待遇天差地别,还有关晋升。王子虚家像是客厅遭雷劈了,地板上炸出一个窟窿,全家都差点掉进去。
父亲给了王子虚一根大丰收,于是他学会了抽烟。父子俩蹲在厕所,开著换气扇抽了一晚上,最后父亲说,我认识个屄老同学,是行政上的,也许有办法。
父亲请老同学吃了两顿饭。用稻香村把老同学喝美了。于是老同学和父亲重拾了昔日友谊,像兄弟一样搂在一起,说保证帮王子虚解决问题。
老同学的意思是,机构改革现在还没有落地,三定方案也没有出台,只要在单位性质发生转变之前,把王子虚先调到别的单位,就可以不被转变成事业编制。
于是他们开始如火如荼地进行筹备工作,在老同学的指点下,筹备好烟、酒、购物卡,上下活动,见了大人物许多位,赔了笑脸若干张,还喝吐了一些滩子,总算让这件事有了眉目。
本来一切顺顺利利的,不知道哪路神仙发功,王子虚的调任文件一直被按著,拖到定岗文件出来都没放行,这个时候他已经被拍成事业编,即使转岗也无法变回原来的身份。
父子俩去找新单位,新单位不肯变通;去找原单位,原单位不想管事。最后弄得一地鸡毛,王子虚还是成了事业编。
老同学瞬间人间蒸发,连电话都打不通了。父亲蹲在他单位门口,好不容易逮到他一次。那位不耐烦地说,我只保证你儿子能调动,不能保证他什么时候调动。再说了,就算事情说好了,最后办不成,那也是世间常有的事。
他又说,你老在要求我给你一个保证,记住,没人能给你保证,上位者能给你提供的,只是一个机会。并不是所有机会都一定会成功,但是我至少给你机会了。机会这东西,你不想要,有的是人争取。你只能选择接受或者放弃。
妻子无法接受现实,但也不肯放弃,在家里和王子虚大吵大闹。摔桌子砸板凳,数落王子虚办事不靠谱,不知道上下打点到位,缺乏基本政治手腕,到现在都不知道得罪了谁。
王子虚无比委屈,说我能有什么政治手腕?我刚满22岁,而且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事业人员还需要什么政治手腕?
妻子痛哭流涕,不依不饶,让他跪在地上发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将身份转变回公务员。她嫁的人是一个公务员,而不是一个事业编。
王子虚调动的事情搁浅,因为这一番运作,让单位新领导对他的印象极差,隔三差五点名批评。这一切都让王子虚极其抑郁,于是转而去找父亲发火。
他指责父亲,伱心里也该有点逼数,既然没有跟老同学混成一个档次,就不要太相信人家的称兄道弟。为什么我当时想要上下活动,而你却拍著胸脯说不用?你就这么自信你的面子大过天?这个家里谁才是学历最高的人?你老觉得你自己最牛逼,你要是真牛逼,就不会还指望儿子比你出息还大。
王子虚就是奔著跟父亲吵架来的,一点都没给他留面子。
他忍了22年了,早就对父亲的二元论唯物主义不爽,他在心中酝酿了十年以上的积淀,就是为了今天做准备。他要正面对抗,顿开“屄玩意儿”的金绳,扯碎“屌东西”的玉锁,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活一次。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已经暗中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在王子虚的记忆里,父亲是个极为要强的人。他脖子奇硬无比,一辈子没低过头,自大且自负。王子虚六岁的时候和他下五子棋,输得哭了一夜,他都不肯让一盘。
结果王子虚的喋喋不休完毕后,父亲沉默半晌,才红著眼眶,憔悴一笑,轻声低语道:
“对不起,爸爸老啦!”
王子虚顿时失去了所有战斗的心情,声音嘶哑地说想要回家。
父亲让他等一下,颤颤巍巍转过身,露出一个让王子虚略感陌生的背影——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背影比这高大,头发也没有这么白——他从屋里提出两箱牛奶,脸上挂著很市井很狡黠的微笑,说,这两箱牛奶本来准备送给那谁的,既然现在事情办不成了,那就让那屌东西去球。儿子,你提回去喝吧。
王子虚觉得他很没出息。现在是什么日子,他却只考虑到让儿子喝奶。但是他没有心情再说,嗓子也肿了,接过两箱牛奶,径直回家。走在路上,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十分难受。
……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说,人生就是一个缓慢的受锤骟的过程。但是王子虚不觉得。他感觉父亲好像是一瞬间就被锤了。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被锤的呢?是被老同学当面呵斥的时候?还是为了王子虚的身份奔走的时候?还是更早,母亲同他离婚的时候,就已经挨了锤,变成只知道吃草干活没脾气的男人了?
在王子虚22岁这一年,他认清了两件事,其一是,父亲已经不再年轻了;其二是,人生是一个巨大的旋涡。
如果他不用力从人生的旋涡中爬出来,就将深陷到旋涡之中。在溺毙于生活里之前,他必须试著抓住每一根稻草,把自己捞起来。
他千方百计不想被生活锤骟掉。他不想等到了老的时候,再无能为力地对自己的孩子说,对不起,爸爸老啦。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父亲一样,也是脖子很硬的人。
第33章 迈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热烈生长
严格来说,在西河这座小小城市,王子虚的单位也令无数人艳羡。
活儿少,不累,工资水平中不溜秋,虽吃不饱,但绝对饿不死,是很多人梦想中的终点。
不过,每当王子虚产生混吃等死的念头时,父亲那憔悴的笑容就会再次浮现在他眼前,飘啊飘的,挥之不去。
他从父亲的身上看到了前车之鉴。父亲从一个脖子很硬的人,到变得温文尔雅地对自己儿子道歉,也不过只花了数年而已。时间的力量一至于斯。
或者说那不是时间的力量,而是这个物种的必然终局。随著年龄增长,人类必须学会接受,并且在这个过程中磨损掉,慢慢变成另外一个人。
但是这世上有两样东西,可以对抗岁月的侵袭。一者是权,二者是钱。
权钱可以养人。它们是天堂里生产的两根麻绳,可以让卑微的变得伟大、虚伪的变得真实、低劣的变得高尚,抓住它们就有机会直通天堂。
想要从人生的旋涡中将自己拔出来,起码得抓住其中一根。王子虚深知自己没有做生意的天赋,所以他开始寻找一切能让自己恢复公务员身份的机会。
他开始积极探听消息。在敬了很多不想敬的酒,见了很多不想见的人之后,如那位老同学所说,他并没有获得什么保证,而是获得了许多“机会”。
这些机会看起来很美妙,等王子虚一脚踩进去,才发现那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坑。他为了那些“机会”疲于奔命,到最后,统统为别人做了嫁衣。
他的所有奉献,都成了别人的铺垫。永远在他吭哧吭哧忙完一切,满心欢喜地等待第二天黎明的时候,一个从未见过的家伙从刺斜里杀出来,冲他挥了挥手,说,对不住哥们儿,插个队。
那些插队的人各有各的理由,而且还都无比正当,绝对不是因为沾亲带故或者有什么裙带关系。当然,他们确实有裙带关系。但你不可能因为人家确实有裙带关系,就否定别人正当的插队理由。这里不是犯罪现场,不适用有罪推定。
在浪费了许多时间和感情后,王子虚终于悟了,世界上并不存在公平可言,如果你不想插队,就只有被插队的份儿。盘算起来,他没有任何插队的理由,所以从一开始,他看到的那个“机会”就不存在。
他曾经以为他努力地去抓住每一个机会,就一定会过上幸福生活。但其实幸福生活这种商品已经被人预定了,一开始就不会卖给他。放在柜台里,只不过骗他这样的老实人过去看看罢了。
在岁月蹉跎中,他终于也老了。
……
王子虚的单位离他家直线距离不超过800米,步行回家用不了10分钟。结果现在五点半下班,往往也要六点多才到家。
不是因为单位加班多。
他家楼下有个院子,在修剪整齐的灌木环绕中,有一块平整的沙地,上面有红色和蓝色的健身器材。可能是因为狗屎多,所以平时人比较少。
曾经王子虚也嫌弃狗屎不愿意来,但后来他发现,这块被狗屎守卫的小小地盘,对于他可说是梦想中的灵魂场所。
这里距离他的生活和工作都很近,又隔著一段距离,所以坐在这里,能得以从二者当中超脱出来,去客观地审视自己的人生。
下班后,他会坐在那台蹲力器上,点上几根烟,在烟雾缭绕中,无数次地想到死,也无数次想到他为什么要出生。
既然他一出生就必然无法企及自己的梦想,无法触碰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么,为什么他要出生,又为什么要长成现在这副模样呢?如果世上有上帝,上帝为什么要把这么多郁郁不得志的人,扔在这大熔炉里煎熬呢?他图的是什么?
他想,如果上帝是个官,那屌东西肯定会说,我让你活著,只是提供给你一个活著的机会,活成什么样我并不保证,我只保证你会死。你要么接受,要么放弃,但是永远记住,你不活,有的是人活。
但是他不懂。他不懂大家出生时都是赤条条的一个,为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有三套房子,为什么有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过上了想要的人生;而他长到8岁时却失去了母亲,28岁时又失去了生活的勇气,成日里与狗屎为伴。
当然,与狗屎为伴是他选的。他过成如今的人生,都是自己选的。他的委屈没地方说,说了会被认为是矫情。因为他是男人,男人有钱有权是天经地义的事。人生看似有得选,但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
想到死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释然,剩下的就是说服自己。既然那屌东西保证了自己的死亡,那么在今天死还是在50年后死,其实都一样。既然总是要死,那在死之前,不如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他其实顶讨厌喝酒和应酬,这两样事首先从他人生中排除,再让他去做这个,不如先一头撞死。那么也没有必要去追求转变身份的机会了,不管哪个身份,他都只是在被玩得团团转而已。
他忽然想到,在成为公务员身份或者事业人员身份之前,他的身份应该是一位文学爱好者。与其去纠结自己应该是公务员还是事业人员,不如好好做点文学爱好者该做的事。
于是他开始读书,中国的,俄国的;欧洲的,美洲的。读啊读啊,无数次为鲁迅,为托翁,为那些没有得到诺奖承认的优秀作家惋惜。诺奖不发给死人,这不是死人的悲哀,而是活人的遗憾。
但是他忽然转念一想,既然诺贝尔奖不发给死人,那么反向思考,只要活著,就有获得它的机会。这屄玩意儿又不是一开始就写上别人的名字了,如果自己还能活50年,就还有50次获得它的机会,那为什么能断言他一定不行呢?
这一刻,他仿佛见到无垠宇宙,见到天下苍生,见到熙攘人群当中渺小的自己。他看到地上一切迈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热烈的生长。
他看到托尔斯泰,看到鲁迅,看到鲁迅的嘴唇翕动,对他说:“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他无法将未来的日子活成想要的模样,所以他决定,在一切日子里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
王子虚从府办大楼出来时,阳光正好,路上车水马龙。
他刚刚拒绝了一次进入权力中枢的机会,但并不觉得可惜。他充满希望地走在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他心情轻松,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日子。
这座小小的城市在他视野里铺开,展露出五脏六腑。他今天也没有输给这座城市。看著遥远的天际线,他只觉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第34章 情感教育
王子虚在路上走著的时候,一辆保时捷卡宴从后面驶来,在他身旁放缓了速度。
车窗降下来,里面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女人把脸上的墨镜推到额头上,说:
“喂,王子虚,我们在办公室里聊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你就是王子虚?”
王子虚若有所思地看著宁春宴好看的眼睛,星汉灿烂,秋波流转。他思考著这个有点无聊的问题,大脑有点恍惚,心跳有点加快。
“王子虚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答道。
他脚下步伐加快,像是想要逃离,宁春宴加了一脚油门追上他,卡宴的发动机发出悦耳的轰鸣。
“是吗?我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物。”宁春宴笑嘻嘻地说,“你一直都这么酷吗?别人在那里聊你,你就静静地听著,不说话装高手。”
王子虚大惑,宁春宴眼中的自己和他自己内心中的自己相差也太大了,以至于他怀疑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
“我不酷。我只是不擅长说话。”
“我去。更酷了。”
府办大楼外是一条长长的绿荫道,阳光透过香樟树叶落在车身上,留下斑驳的光斑,城市的倒影在车窗上漂流。
王子虚想,宁春宴的真人,和他想像中真的差别很大。她的文字隽永、清丽、悲观。如果不是在这样好的天气遇到她,他会永远以为宁春宴是个修女一般的冷淡女人。
宁春宴说:“你看过很多书?”
“嗯,看过一点。看得越多,越觉得看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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