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文豪 第26节
“一个简短的例会,啊,星期一,大家也很忙,啊,能理解大家的心情,我也不多讲,啊,通报一下上周情况。”
苟局一开始开会,王子虚就开始犯困。
苟局有个特点:他平时讲话很正常,但一到开会做主持讲话,说话就喜欢带“啊”,简直是把“啊”当成句号用,用得还极有节奏感,王子虚不得不困。
“上周,啊,在各位同志的辛勤付出下,我们单位的迎检工作,啊,圆满结束。我们,最终取得了7.8分的成绩。啊。优秀等次。”
苟局话音落,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苟局又道:“但是,啊,我还是要著重讲一下,个别同志,啊,就比如我们的王子虚同志,啊。”
第41章 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
王子虚眼睛微眯,意识开始神游,突然被点名,浑身一机灵,立刻不困了。
领导说:“我们这个王子虚同志,啊,上回跟我们一起喝酒,啊,表现十分精彩。虽然可能难入真正的文学圈子法眼,啊,但在爱好者当中,啊,还是很不错的,我们大家要鼓励,还要向他学习,啊,多读书。”
领导说完,同事们开始鼓掌,他自己也鼓掌。众人的目光朝向王子虚,用掌声向他表以慰问,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跟随著领导节奏,掌声连绵,如同海水一涛接一涛拍打著礁石,炽烈地涌向中心的王子虚。
“恭喜啊,小王同志。”苟局说。
恭喜什么?恭喜我被官方认证为“文学爱好者”吗?
王子虚双手悬在空中虚握著空气,不知道该坦然接受掌声以展现自信风度,还是该跟他们一起鼓掌以示谦虚。前者会显得自负,后者会显得窝囊。于是他十分难受。
掌声持续了一分钟,王子虚煎熬了一分钟。他感到这个场景底层,蕴藏著巨大荒诞色彩。
就像是《EVA》的结尾,所有人都在向著碇真嗣鼓掌。你们到底鼓什么掌啊?这个问题他小时候看动画的时候就想问了。现在他依然想问这个问题。
一个厚嘴唇的中年白人男性悄悄摸到他背后,手放在他肩膀上,轻声对他说道:
“你要知道,你不是他们所说的文学爱好者,你是凭自由意志和自由选择,走上了文学这条不归路。你不是文学爱好者,你是文学殉道者。今天你在他们眼中是文学爱好者,明天将会成为疯子、流氓、匹夫、傻逼。但是你就是伱。你不应该屈服于他们的凝视。否则地狱何须架锅,他人的眼睛,就是你的地狱。”
王子虚回头看他:“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萨特。”
男人露出笑容:“没错,我是让-保罗·萨特。”
王子虚说:“你长得真丑。”
“没关系,但你要成为这个地球上最自由的人。”
男人的身影消散了。背后露出郭冉冉气急败坏的脸。
啊哦。
多年以后,当王子虚获得了某个文学奖,站在台上,面对台下数百人浩浩荡荡的掌声,蓦然想到了今天这一幕。
他那个时候才意识到,那场集体鼓掌是单位同事们举行的仪式,他们通过这个仪式,将“文学爱好者”的帽子强行输送到他头上。这不是祝贺,这是加冕,“文学爱好者”的加冕大典。
而他后来尝试做的一切,就是像拿破仑一样,把帽子从教皇手里抢过来,自己给自己戴上。你们没有为我加冕的权力。拥有这个资格的只有我自己。
……
晚上,王子虚接到左子良的电话,他的声音十分慌张,还气喘吁吁的,告诉他在平常去的那家咖啡厅见面。
他随便想了个办法糊弄老婆,偷偷溜出家门,到了位置,很快见到了左子良标志性的光头,等看清他相貌的时候,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左子良形容憔悴,像个三天没睡觉的流浪汉,连光头上的油点都在诉说著疲惫。
“你怎么了?”王子虚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先冷静一下。”左子良说。
王子虚说:“我很冷静啊。”
左子良说:“你待会儿就不冷静了。”
“怎么了?”
“你先保证你冷静。”
“我总得先知道发生了什么啊?”
“妈的,你一点都不冷静!”
“不冷静的是你好吧!”
左子良叹了一口气,终于接受了现实,开口道:“你的脚本,泄露出去了。”
王子虚说:“泄露出去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王子虚有点懵懂。即使是字面意思,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脚本定时定量发送给左子良,再由左子良分发给文暧语疗员。要说泄露,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保密。被别人看到是迟早的事。他不明白左子良在焦虑什么。
左子良给他解释道:“不止是泄露,而且是成建制的泄露,你上个月的所有脚本,全都,全都流出去了。被放到网上了。还他妈挺火。”
“成建制地被放到网上了?”王子虚挺直了身体。
左子良将手机推给他:“你看。”
左子良给他看的正是红椒论坛。王子虚盘弄了一会儿手机,一边看一边听左子良解说,等到他弄懂了页面上每一个数据、每一条反馈的意义后,终于也开始急了。
因为他的脚本,被冠以《小王子献给世界的40首情书》的名字,发到了网上,并且火了。
目前光是阅读过他的脚本的人,就已经达到了二十万以上,转发数量超过一万,还有几千人送鲜花。
鲜花是这个论坛里需要花钱才能购买的虚拟礼物。王子虚计算了一下,光是鲜花的费用,就有足足一万两千元左右。
他傻眼了。
“那岂不是说,这个人利用我的稿子,这就赚了一万多了?”
左子良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擦著头上和脸上的汗,说:
“不,钱还是小事……”
“一万多呐!这还是小事啊!”王子虚情绪有点激动,“我拼死拼活写了一个多月,也才两万呐!”
左子良伸手试图安抚,小声道:“小点声……好吧,确实对你来说,这个钱不少,但是还有更糟糕的。”
“我怎么把钱要回来啊?我能不能告他啊?”
左子良头上的汗越擦越多:“好了好了,这都是次要的,这个钱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
“住口!这些钱很重要!”
左子良被震住了。
“一万块钱等于三千盒大丰收,七百盒鸭腿饭,一百六十盒碳酸钙,五十罐奶粉,一个原厂保时捷前照灯。你在乎吗?你根本不在乎,你只在乎你自己!”
左子良好半天才说:“你买保时捷前照灯干嘛?”
“谁说我要买了?”
左子良整理了一下心情,道:“钱你别管,你要是想要,肯定能要回来。我就怕你不想要,但是摆在眼前的,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说。”
“我们有一位用户要见你。”左子良抬头说。
第42章 凝视即奴役
“谁?”
“一位用户。一位每个月在我们app上消费两万多的用户。”左子良说,“她要见你。”
王子虚恍惚了两秒,说:“你知道我不可能跟她见面。我有老婆了。”
左子良苦笑著捂住了脸:“你以为你有得选吗?或者说,你以为我们有得选吗?”
“什么意思?”
左子良收住表情:“如果你不出面,那位用户说,会把我们举报到信乐署。”
“什么逗乐薯?”
“不是逗乐薯。是信乐署。信息娱乐管理署。”左子良说,“我们属于网络信息娱乐应用,他们是我们的直管单位,负责监督我们运营过程中有没有违规行为。”
王子虚站起身:“你不是给我保证过,不会违法吗?”
左子良伸手让他坐下:“叫你冷静。我们哪里违法了?我们怎么可能违法?”
“那伱还怕她举报?”
“你根本不懂。”左子良皱眉,“就算不违法,她举报了,信乐署查不查?只要他们来查,那事情就麻烦了。”
“你又没违法,干嘛要怕被查呢?”
左子良说:“你知道怎么查吗?先让你写自查报告,然后派人来搜集各种资料,调取流水,检查后台记录,甚至要求对我们的服务进行审核……”
“跟我们的迎检一样啊。”
“是啊,但是问题在哪?我们提供的服务是语疗,他们会让我们提供我们的所有聊天记录!我们还不能把用户的聊天记录泄露出去,只能让语疗员把自己的记录截图截出来,他们要是肯配合还好,不配合直接不干了,我们得流失多少语疗员?
“更别说审核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惩罚。你读过萨特吗?凝视即奴役,你读过吧?”
王子虚说,我读过,我上午还见到他老人家了。
左子良说:“因为有他人凝视的存在,我们必须生活在视角监狱当中,时刻规训自由意志。审核,就是来自公权力的凝视。
“我们的语疗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它极度需要自由意志的自由舒张,如果存在一个审核,那就不自由了,语疗员会戴上枷锁。而且审核的尺度是相当暧昧的。
“比如,我说‘小姐姐你好美’,这不违规吧?但是我说‘小姐姐你好骚’,这就会违规。一字之差,就能决定违规与不违规,就算我一个人能拿捏好,我们上千个语疗员都能拿捏到位吗?
“退一步讲,我们的互动是双方共同完成的,如果对方小姐姐说‘我要穿品如的衣服’,那我说‘你好骚啊’不是合情合理吗?但不能说,说了就是违规了。
“只要审核开始进行,我们的语疗员会时刻在脑海中自我拉扯,纠结‘你好美’还是‘你好骚’的问题,所有人都会陷入自我审查的泥潭中。自由意志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被谨慎考量的字斟句酌。
“凝视即奴役,审核即惩戒。我相信我们文暧app绝对没有违规违法行为,但是只要被举报,审核开始进行的那一刻起,对我们的惩戒就开始了。即使最后我们通过了检查,惩戒遗留下来的枷锁也会永续存在,我们会在和其他app的竞争中一败涂地。”
左子良说完长长的一段话后,抓起桌上的凉水痛饮。王子虚陷入了沉默。
他进行了长久的思考。他思考萨特,思考存在主义,思考《1984》。
他也思考自己的稿费,思考妻子,思考宁春宴的保时捷。
最后,他站起身,双手放在桌上:“那这样的话,我们缘分就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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