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467节
仰头看了看赢邑城头高高飞起的热气球,他心想,自己能够看到,墨家那边也定能看到,却不知道这是何意?
这时候他西边的那个堡垒已经和第一波的东边数第二个齐军大阵接战,后续的第二波的几个齐军军阵也已经到了他的左右两侧,第二波的东边第一个军阵没有继续向前跟在前面攻击城墙的那些人往前走,而是就在他装死的地方之前几十步的地方朝着堡垒的方向转向冲击。
他也不懂军阵阵法,一切都是凭借自己的本能和自己的理解去猜测,心中不由有些惊慌。
他想,东边的第一波的第一个军阵的那些人,显然是去送死的,就那么点人,后面跟上的第二波士卒又转而去攻堡垒,那些人哪里能够攻得下赢邑的城墙?
可是这些人去送死,却让墨家城墙那边无法攻击堡垒侧面的齐军,而后面跟上的齐军若是四面围住,让第一波的人去送死牵制墨家的精力,后面的人可不就容易攻下两座堡垒?
若是两座堡垒被攻下,齐军就可以收拢战场,向前推进三百步再列阵。
且不说赢邑会不会被攻破,自己可不是要被人发现装死?到时候怕是要被用件穿过耳朵在军中游行,又可能还要被杀死。
正自担心,就看到侧面的那波齐军的军阵中落下了二十多枚炮弹,还有一些高高抛起的、落地后着火或是爆炸的东西,想是墨家用籍车抛出的。
侧面的那波齐军登时有不少人浑身着火,在地上打滚,这装死的齐卒暗暗地攥紧了拳头,猛拍了一下地面,称赞道:“好!”
他对墨家并无太多的好感,但关切到自己的性命,自然期待墨家获胜。
他看出来了,赢邑城上的那些炮并没有管赢邑城下的那些齐军,而是直接轰击了堡垒侧面的齐人军阵。
这墨家的堡垒修筑的很是奇特,不是方方正正的,使得侧面的齐军不但要面对堡垒上的防御,还要面对城墙上的攻击,堡垒并不阻碍城墙上的炮弹和籍车抛出的东西,城墙和堡垒的侧面也形成了一个凹角,使得侧面的齐军也被夹在两面的火炮和火枪之下。
看上去堡垒的侧面挺宽,但实际上能站稳脚跟准备攀爬的地方很小,这齐卒发现冲到堡垒前的齐军几十个人聚在一起,撑起梯子,只是搭在突出的角上。
而两个突出的角之间的空地很大,却没人去那里。
不是没人去,而是那里已经躺了一地的人,前面乱哄哄挤到两个突角之间的齐军被两侧的义师一番齐射之后就死了个七七八八,剩余的人哪怕不懂其中的道理,却也凭着本能只缩在几个尖角之前。
看上去数百人在那,可是能靠前的没几个。进了两尖角之间的夹角凹缝就要死,不进的话就只能在后面堆成一团挨铅弹,靠着尖角前面那几十个人搭梯子准备往上爬,还要时不时防备侧面从城墙上射来的炮弹。
没有行墙的直城墙,城上站一个人,下面就可以站一个。
可这种古怪的城墙……城下正面能站五十个人,可要是把那些弯弯曲曲的城墙拉直了,只怕城上能站二百,不算后面支援的火炮,那也是四个打一个的局面。
不可能在进攻的时候,就把进攻的阵列排的弯弯曲曲的切合堡垒的城墙:保持一致的方阵已经极难,更别说这些奇怪的阵法阵型,完全是痴人说梦。
在进攻之前,就分好那个司马、连队攻击哪个尖角、那个凹缝,那也是痴人说梦,若是齐军有这素质和组织能力,田氏早就踏平洛阳禅让为天子了。
以最大的努力维持着平齐的阵型靠近,乱哄哄的往前面冲,半数以上的人都死在了正面占据半数以上的凹缝的两面夹击之下。
剩下的半数不可能再保持原阵,缩成一团聚团攻击,本能地选择在尖角方向,宁可面对正面的麻绳炮和火药雷也不想死在凹缝里被叠成尸梯。
后面的人被凹缝里逃出来的人带着往边上聚,到头来能展开五十人的正面,第一线也就能站十几个人。
后面的人再多,不想送死也只是在那看着的,到头来从二百打五十变成了二百打二十。
靠近赢邑城墙那边的齐军都已经下意识地缩回了离城墙更远的地方,然而就算选择站在尖角之前也不安全。
两个尖角之间的夹缝角内,还有一块突出的行墙,在两个尖角的凹缝之内,可却又可以侧面攻击到尖角之前聚堆的齐军,哪怕是站在尖角前,实际上还是要承受正面和侧面的攻击,只不过比起那凹缝内少了一些。
况且那两个角尖的侧边,自己不能打自己尖角前面的齐军,可相邻的角尖的侧边的义师火枪手却能打相邻角尖的齐军。
从始至终,不管齐军怎么攻,墙上的人都在战斗,而墙下的只有前面的那一点人在战斗。
这齐卒看透了这一点,因为他在市井中认识一个屠狗的朋友。
这朋友每天要杀几十头狗,这些狗若是一扑而上,他朋友便是手中有利刃,却也定然无存。
可那些狗被他的朋友用捆绑、拴着之类的手段,每次只面对一头。
他朋友院中的三十条狗,看着很多,可在朋友的利刃之下,始终都是一头对一人。除非他朋友累了,否则没有杀不完的时候。
想通了这一点,他终于放心,心道:“始终都是二百个打二十个,公子午怎么可能赢?我无忧矣。这一波下来,少说死伤个三五千人,这么死个几次,最多明天就可以打完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逃卒眼中(五)
趴在那里冷眼旁观齐军失败的齐卒,并不知道他其实也算的上是天才,能够将战争中最重要的道理和杀猪屠狗始终杀一联系在一起就算得上是天才,若是一场真正的大乱世,这样的人总可以脱颖而出。
但现在,他只是期待着齐军的失败,期待着夜晚的到来。
当这一波齐军的攻势退去之后,堡垒和赢邑城之间到处堆积着尸体。
看看太阳,已经是下午,虽然具体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想来今天已经不再会有新的攻势。
果然,从这一波退去一直到傍晚,齐军都没有发动新的进攻。
城中和堡垒内的墨家义师派出了一些人从城上下来,清理那些尸体,将尸体堆积在一起向外抬,使得他们不能够堵塞城墙。
齐军并没有收拢尸体,就如同当年公孙会叛齐那一战一样,齐军没有将尸体收回,墨家却没有将这些尸体的头砍下筑成京观,而是派人将这些尸体抬到了堡垒的百步之外。
那些断掉的胳膊和腿以及脑袋,不能够收拢,便装进了麻袋,扔到了沟渠外。
齐军也没有趁机发动攻击。
只是收拢尸体的时候,时不时有“死人”站起来,被驱逐回了齐军的营地。
好在一些齐卒装死的位置很好,墨家的人并不到这里,齐军也没有选择去收尸。
躺在那里的杨朱学派的齐卒看着那些被驱赶回到齐军营地的“死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军法严苛,这些装死的齐卒回去后,首先要受的就是箭镞穿耳之刑,至于是否会被杀,那只在于主帅主将的一句话:没有墨家意义上的军法,但却不是没有军法,以时代的法则,贵人一言就是军法。
“墨家也不是真正的仁义啊。虽然可以知晓他们害怕有细作混入其中,不能够放进城去,战时也无法抽出人手去看管……可若是真正的仁义,应该不管这些都将他们放进去才对,墨家难道不知道这些人被驱赶回去是要可能被杀死的吗?”
好在墨家的收尸队并没有前进到这里,庆幸之余,总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他也没有具体清点一点今天在城下到底堆积了多少尸体,但却知道这种尸体堆积的程度是以往的战争不曾有过的。
他之前也曾随军参与过一些围城战、攻城战,即便攻城,攻的也都是曾经的那种城邑。
四四方方,城墙平齐,上面能站多少人,下面就能排多多少人的正面,交战的时候也没有火炮火枪火药之类的东西,即便攻城一方难以破城,却也是死不了多少人便败退回去,因为城上的人只能守住,却没有办法将守城变成一种侧面夹击的屠杀。
至少,他的印象中一次攻城不会堆积这么多的尸体,尤其是墨家将那些尸体推到了赢邑城防壕沟之外让齐人收尸却暂时不收,堆积在一起就显得特别的多。
看到那些尸体,他更是坚定了继续躲下去的心态,心里明白这地方是没办法再继续躲下去了,需得趁着天黑悄悄跑出去。
“只要等到这一仗打完,我自回来投降即可。”
心里埋着这样的想法,就盼着天快点黑下来。
等到天总算是暗了一些的时候,他看准了东边的位置,那里不是齐军的主攻方向,有个很大的缺口。
跑到外面都是农田,正是夏季,便可以趁着那些青纱的掩护逃过这残酷的战场。
细细等到了齐军那边鸣金收兵的声响、静静等到了齐军那边生火造饭的火光,趁着天还不是很黑但又有些朦胧的时机,悄悄朝着东边的空地爬去。
等爬到了城墙之外一里左右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好在有一轮浅月,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到。
顺着那些农田的纵横,靠着月亮辨别方向,一直走了大约四五里,总算看到了一条小河。
走了这么远已经是累的气喘吁吁,就趴在河边喝了点水,才喝了几口,就听到远处又传来一阵阵爆炸声,定是夜里齐军又发动了夜袭。
然而这一阵响声很快结束,看来这一次进攻溃败的更快,他只是哎了一声猜测又得死个几百人,便在河边摸着一些芦苇,弄了些新鲜白嫩的芦苇芽塞进嘴里充饥。
不多时,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以为是齐军的队伍,吓得钻进了芦苇荡里。
等了好一会,就听到不远处河边传来一阵咕咚咕咚、仿佛饮牲口一样的喝水声,又听的几个临淄附近口音的人道:“跑到这就行了,等到仗打完了,过去投降,做两个月的战俘,吃饱了好回家。”
藏在芦苇里的人一听是同道中人,终于放心,便要走出,就被那些人抓住,好一番解释,这才让对方相信。
看得出对面应该是一个完整的司马队,应该是司马长带着自己的同乡一起跑过来的,不过人数却远比一个司马的人数多。
那带队的司马长既是相信了他的话,便给介绍了一下。
“这几个人是安平的,这几个是秦周的,这两个是在繇烧陶的,这几个是袁娄捕鱼的……”
各自介绍了一番,都是些穷苦人,又不是贵人,也没什么士的身份,各自之间也没什么利益冲突,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便都放下心来。
当天夜里,这三十多人的队伍便增加到了五十多人,夜里轮着出去放哨,第二日清晨过了河又往东边多走了几里藏好。
到下午的时候,又有二十多个人跑到了这里,就有几个携带了兵刃,再一问也是逃兵。
昨日先来的那些人便问道:“今日又死了多少人?”
他们也都知道不可能攻下赢邑,是以都没问,况且若是攻下了,何至于逃到这里。
今日后来的一人喝了几口水,便道:“谁知道死了多少?让我们拿命去填那城墙,只怕贵人想只要死的多了,便可以和墨家的堡垒一样高,可不就攻上去了?”
这人说完,旁边一同逃来的人也不堪回首道:“太怕人了,今日要用冲车靠近,可哪里靠的近?十几辆冲车走到一半就被砸碎了,好容易有几辆靠前了,城上就往下倒油点火,又有铁雷炸在旁边,我的伙伴全死了。”
“昨天夜里那些装死的被驱赶回去的都被斩首了,我们这一看回去也是死,不如直接逃啊。”
昨日已来的那些人便问道:“难不成那些贵人身边的私属今日就没冲?”
“冲有个屁用?”
一个逃兵不屑地骂了一句,说道:“之前倒是有些私属和技击之士,多给钱财,待我们冲过去后他们就冲。”
“可冲过去有什么用?一群人被堵在了凹缝里,两边的火枪一起打下来,连墙都没爬上去就死了一半。昨日就是那么死的,今日还是这么死,公子午不过孩子,懂什么打仗?”
骂过之后,这些人也铁了心道:“我们一看,留下来还是得死,就跑了。等仗打完了,便出去投降就是,可别给贵人卖命了。”
这番话正是多数逃卒的心里话,心道贵人身边的私属都攻不下来,怕是这城也攻不下了。
这时候还未天黑,太阳却是乌蒙蒙的,显是要下雨了,空气闷热无比。
这些逃卒一个个手里也没什么吃的,饿了一天,好在附近有几株桑树,正好采摘些桑葚、芦苇芽之类的野菜充饥。
这是一片靠山的地方,农田距离这里又远,又怕出去被人抓到,况且这时候宿麦已收,粟菽未熟,也没什么吃的。
后逃过来的一人看看天道:“看这天,怕是要下雨啊。”
他说这话,并不是为战场局势发表什么意见,在场的人都知道墨家火器较多,但这个时代的思维之下也是下雨天不能打仗,这是规矩,或者说数百年战争形成的习以为常的真理。
不是说不知道下雨天可以趁机袭击火器不能用的墨家,而是因为下雨的时候连队伍都难以集结,哪一国的大军能够在军中冲击或是行军,便足以称霸天下。
既不是为战局发表意见,自然便是为了众人的处境,那人又道:“若是下雨,总得有个避雨的地方。”
“不是还有带着剑戈的吗?我看都弄起来,先分几个人搭建个草屋避雨,剩下的人就收集一下桑葚子、芦苇芽、蒲草根之类的吃的。我看山上还有萘果,这都能吃。”
“都费些心,搭屋子的费心,便能吃果子。摘果子的费心,便可避避雨。谁也别偷懒……”
他说完,在场的四五十逃卒都道:“你说得对,我们都没想到。便推你为首领,倒是一起熬过这几日,想来很快就打完了……”
这本是个很正常的事,可昨日在阵前装死时候就被各种道理相悖精神折磨的那杨朱学派的逃卒心里咯噔一下。
在临淄的时候,墨家常常讲学,他的夫子是杨朱学派的,时常和墨家的人争论,他可是听过不少墨家的言论。
此时此景,竟是难以自已地想到了当初在临淄听到的那些墨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