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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468节

第二百一十四章 逃卒眼中(六)

  “古无天子,人人平等,各取所需以求人人得利,人人兼爱方可生存于混沌之世,免于猛兽灾荒饥饿之苦……”

  “后燧人氏观雷击木而悟天志取火、有巢氏观百鸟筑巢而造庐,故为贤人,被选为首领,以领众人……”

  这是墨家对于上古之世的描述,原本这需要极大的逻辑思维才能想象理解的东西,在此时此景,竟是如此的直观和清晰。

  那受杨朱学派影响的逃卒暗道:“这岂不便是墨家所言的上古之时的场景?这人若在上古,岂非燧人、有巢那样的人物?可他不过和我一样,庶农工商之辈……”

  “墨家所谓的兼爱之下人人得利,似乎竟也有些道理?若我不去搭屋,便要淋雨;我采摘了果子不给那些搭屋的人,也一样要淋雨……”

  “岂不是说,上古之时无天子之时,当真是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墨家不反对这一点,只是说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的方式已经不适用于此时……可若是这样,天子与国,又是怎么产生的?又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带着一腔的疑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初在临淄时候墨家是怎么解释的,好像是那一次夫子闻到墨家说贤者与民并耕而食不再适用于此时天下、只可用于彼时天下后,夫子便愤然离去以为不可与之辩。

  想了许久,终于回想起了一句当初墨家说的极为佶屈聱牙的话。

  他记得墨家好像是说了个“在”字,使得夫子愤然离开的,事后他也问过夫子,墨家说的在是什么意思?

  夫子便道:“墨家辩术,各有词汇。如墨家说宇字,在墨家的辩术中就是取东西南北空间之意。你也知道宇是什么吧?不过是屋顶。但在墨家辩术中,宇便是四方上下,自有定义。”

  “在字,墨家所谓:尧善治,自今在诸古也。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他们将整体的这个意思称之为在,也就是说尧的善政是现在的人看过去,以过去的标准去评价尧,那是善政。而若让尧用尧的政用于此时,那不但不是善政,反而是恶政了。只是这么说起来太多,整个的意思墨家便用在之一字代替……”

  他那时候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尧的善政到了现在怎么就是恶政,难道善恶还是可以改变的?

  再后来学多了杨朱学派的道理,便沉浸在“夫人人不损一毫,则无尧舜,人人不利天下,则无桀纣;无桀纣,则无当时之乱;无尧舜,则无将来之弊矣”的无政府道义中不能自拔,也忘了当时的不解。

  今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想到了当初听到的那些争执,心道:“以此时看,若尧舜之时正是这样,似乎也很好,贤者与民并耕而食,怎么墨家就说自古在之今,则尧不能治也呢?”

  疑惑间,之前介绍的那个袁娄的渔夫便道:“我看这水中有鱼,正可充饥。我善捕鱼,不若分我几人随我捕鱼……”

  这也不需要多问,很快就分出去四五个人跟随那袁娄邑的渔夫只要捕鱼。

  旁边那个繇地的陶匠道:“我善泥水,烧陶之时学过一些手段,正可以使得不冒烟火,又能捏一些小器,正可以煮鱼……”

  这又分出去了四五人,剩余的人或是采摘,或是搭建房屋。

  那人又道:“这岂不就是墨家所谓的分工之说?上古之时,陶正、渔罟皆为官职,这不就是这样产生的吗?”

  陶正还是周朝的正式官职,他自然是知晓,加之田氏代齐,那田齐之祖正是文王时候的陶正,后来其子赢娶了大姬,得封于陈,这都是临淄人知晓的事。

  那人暗想,如今陶正、渔罟都有,却也挺好,贤者与民并做,墨家缘何说这后来这些并作之人成了王侯富贵竟是必然?我倒没看出来……

  此时也确实看不出什么,他在临淄的时候做个小商贩,论起来若是此时可以交易互市,他自然是人才,可此时此刻,他的本事竟无可用之处,只能随着那些人一起调和泥浆砍伐树木去搭建房屋。

  带着心中的疑惑做这些事,便不免要看的多些。

  忙碌了一阵,那个被推选为首领的人也是一样砍伐树木一起劳作,可过了一阵便有些事。

  两个在外面放哨的人跑回来说又来了几人,那首领便道:“你们先做,我去看看。”

  便带了两个身手好一些的拿着武器离开,众人也觉得理应如此,总得有人出面去处理这些事。

  等到回来后,果然又多了七八个人,那首领也没有立刻回来做事,而是询问了一番,正巧“渔罟”那边又叫人来说缺了几人,正好补足。

  等分配完这些事,也到了吃饭的时候,那杨朱学派的人忽然明白,暗道:“这岂不是就是墨家所谓的劳心、劳力之分的起源?原本那些所谓劳心的贵人,上古之时也不过就是一起做事的,后来人多了,便才有了劳心。所以论及上古,哪有什么血脉贵贱之说?”

  “如此说,力命之争,岂不是力胜而命败?世上本无命,皆赖力?”

  力命之争,也是墨家和杨朱学派之间的一个巨大分歧,到后期墨、杨、儒三足鼎立的时候,三方各有各自所站定的角度,只有有第三方的存在并且可以互喷,显然三方之间不可能全是相悖,而是彼此之间随时可以结盟。

  墨家“非命”,认为人可以从天志凭借努力改变一切。儒和杨朱则站命定论。争力命的时候,杨儒一致喷墨家。

  墨家被评价为“俭而废礼”,但却并非不仁义,然而杨朱学派则是贵己贵生所谓一毛不拔,因此在仁义爱人的方面,有时候墨儒两家又一起喷杨朱。

  这力命之争,牵扯的本质问题就是“富贵的人为何富贵?”

  如果有命,那么人皆天帝之臣无分老幼贵贱皆平等就不存在。

  可若无命,又如何解释如今贵贱有别的现实?

  这一切在临淄的市井街头,早已经辩过无数次,墨家从上古之时的国家起源开始论述,得出的结论是并无贵贱,只是因为力得以成为贤人,只是后来由“尚贤”变为了“世袭”,才使得天下是这个模样。所以天下的现实不是合理的,并不是说命战胜了力……

  这短短一两日的时间,那杨朱学派的逃卒便目睹了选贤人为天子、从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到劳心劳力之分的历史恢弘,靠着之前在临淄听到的那些启蒙,竟是在这里得到了印证,也使得他对于许多原本不懂的、需要严密的逻辑思维去思索的问题有了直观的理解。

  到了吃饭的时候,虽然有鱼有野菜,却也完全不够所有人吃。

  几十个人眼巴巴地看着泥土罐子里的那些食物,一言不发,正沉默的时候,之前那个带着一个司马小队的司马长先声道:“这几日,所有的食物一律平分,若有违背……”

  他抽出一口小剑,说道:“如有违背,必受众人屠戮。”

  他又不是被推出的首领,也不是陶正、渔罟,但是他有二十多个同乡,他一说出,立刻就有二十多人站出来道:“司马长说得对,人人都出了力,当平分。”

  二十多个人都站起来,其余那些手里没剑的、不是特别勇武雄壮的、没有被推为首领或是非是劳心只是劳力的,也都站起来道:“说得对,这几日众人都是一心的,等着仗打完就是。平分,平分!”

  多数人都要平分,那首领也道:“自然平分。”

  于是便平分了这些食物,竟无区别,本也不够吃,每个人也就分了一些,可是饿了一两日,这时候有点热乎的饭食确实吃起来舒坦。

  众人其乐融融,吃过饭后正好下雨,便在还有些漏雨的草屋之内互相烤火聊天,细说些家乡事、谈谈如今的战局、谈谈日后的打算,说说墨家的那些道理。

  那杨朱学派的逃卒却盯着火堆沉默不语,心道:“如今这样,这到底算是兼爱呢?还是个人为了各自的私利,不得不兼爱平等呢?难道上古之时,兼爱与贵己,竟是一体两端?”

  兼爱和贵己,本是听起来不可调和的矛盾,可是随着墨家的道义被修正,因为墨家的“兼”、“体”之分,竟然能够圆的上。

  这本来是个很难理解的逻辑,可在这小小的草庐数日,竟不需要逻辑思索而是将这一切用最真实的表达展示了出来。

  越想越觉得似乎说得通,这人又想:“若论贵己,我若为首领,似乎应该想着多吃一点。”

  “但那司马长有同乡极多,我若为首领说要多吃,他们定不允许,说不定还要打我一顿或是杀了我,为了食物却死了,反倒不是贵己。”

  “如此说来,上古之时的贵己,便是如今看到的不贵己?上古之时的兼爱,其实也不过是此时的自私之利?只是如墨家之‘在’,尧政上古为善如今不能治,竟是类似的道理?”

  本已经想到这一节了,这时候若有墨家宣义部的人在身边,等同于即将沸腾的水中再添一把火的事,他便可以成为一名墨者了。

  然而等到睡觉的时候,他终究还是听杨朱学派的东西太多,竟在这混沌的思索中又“幡然醒悟”。

  暗想:“不对,不对,墨家说的不对,没有什么必然。”

  “我刚才想的就不对,人人不取一毫,我若为首领又何必想要多取一些食物?只要人人贵己、人人不取一毫、人人不拔一毛、人人不侵占他人的、人人也不想着占据别人的,那么也就没有尧舜,没有天子,没有国与天下……所以墨家说的必然,并不对。并不是必然的,只不过是因为并非人人贵己人人不取一毫才导致的。”

  这么一想,那些混沌的道理顿时通畅了。

  他想,原来,问题的本质终究竟是人心非是不取一毫,并非是墨家所谓上古到如今发展的必然,只需要改变人心,天下自然可变。而墨家却是要先改变天下,然后认为人心自然会变,这可不对……

  想通了,总算是踏踏实实地睡着了,也没有许多精神思索的折磨痛苦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无计可施(上)

  逃卒逃脱了死亡,而那些不曾逃脱死亡命运的士卒,成为了齐人贵族心头不可抹去的恐惧。

  三日的攻城,死亡和逃亡的士卒已经接近七千,那些伤者也根本难以救治,尤其是被铅弹击中暂时不死的伤者,他们的哀嚎在军营中回荡,使得军中士气大跌,却又没有办法。

  总不好将他们处死以求这些哀嚎不至于影响到的别人,若真是这么做了,怕是距离哗变也就不远了。

  大量的尸体堆积在阵前,不少人在营中哭号自己的伙伴。

  这些人打过仗,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可却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攻城,更没有见过攻城时候士卒竟然出现集体抗命的情形。

  围攻三日,不要说赢邑的城墙,就连正门之前要道处的两座堡垒都没有攻下,这种古怪的城防手段,配合上墨家墨守成规的传闻,更让齐军上下丧失了继续打下去的勇气。

  一鼓作气势如虎,可这一鼓作气并未成功,反倒是将每一次进攻变为了驱赶自己士卒的屠杀,层层叠叠的尸体不只是对士气的巨大打击,也是让齐军将校贵族对于公子午的决断产生怀疑的缘由。

  公子午一直不曾露面,留在这里的人多数都不是公子午的亲信嫡系。

  虽然公子午不露面,可却没有几人怀疑公子午已经到了东牟,因为公子午身边的死士谋士都在营中,这是一个很基础的判断,贵族逃亡可能不会携带自己的妻子孩子,但是身边的士一定会携带跟随,那才是将来复起的根基。

  在车中伪装公子午的谋士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善于搞阴谋,善于谋划大略,但是具体怎么打仗,却并不是很擅长。

  倒也不是不会,只是按部就班,按照以前的兵书兵法来打。

  面对墨家的城防工事,这些二十年前尚且算是可以一战的经验,竟然变得毫无意义。

  如何攻破修筑成凹面行墙的堡垒?

  如何攻破有足够铜炮防御的城墙?

  一无所知。

  不只是他不知道,其实世上并无几个人知道,因为战术本身也是一个依靠无数条人命堆积出的经验。

  车中,这谋士一脸惭色,忧虑道:“我愧对公子厚爱啊。原本想攻赢邑,使得墨家不得不救,两军对垒于汶水,我可撑得七八日。”

  “可如今看来,鞔之适竟无丝毫想要来支援赢邑的意思,他竟帅大军前往平阳?”

  身边的士道:“便去平阳,公子也无忧。夺得平阳,鞔之适必要回师来赢邑,如此折返,至少七八日已过。公子定能越过沂水。”

  正说话间,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这谋士正欲询问,便有人跑来道:“众将都求公子出面,不愿意再打下去了。”

  那谋士叹了口气,心道诸将这样想也可以理解,若是正常攻城,三日之内,最多也就损失几百人,就算不能攻下,总不至于陷入绝望。

  可这短短三天时间,六七千人的死伤,甚至出现了阵前哗变抗命的事,再打下去看上去毫无意义,会像是河里的水波一样在山峦之前撞得粉碎。

  就是一座城,就改了改模样,怎么就这样难攻?

  难道说这里面真有什么天志在其中?难道打仗这样的事,竟也有所谓的天志在里面?

  这时候众将已经到了外面,不敢靠前,隔着布帘可以听到众将跪倒的声音,齐声道:“公子,不能这样打下去了。再打下去,只怕不等墨家大军出动,我军已败。”

  “公子欲在汶水与鞔之适决战,可是鞔之适却不救赢邑,直奔平阳。平阳若破,军心必乱,我军必败!”

  为首的几名老将言辞急切,等待许久,车帐之内传来一个略微有些沙哑仿佛是伤风之后的声音道:“鞔之适转攻平阳,不救赢邑,岂不正好?”

  “赢邑之中,不过一师之卒。平阳尚有庶民徒卒梁父大夫之兵一共两万,鞔之适数日之间不能破城,我们只要能够在鞔之适破平阳之前攻下赢邑,胜负便可易手。”

  “赢邑破,我军便可返回临淄,营建赢邑,收拢胶东之兵守卫临淄。凡战,必有得失。”

  “昔年吴越之战,使效死之卒数千于阵前自刎,惊骇敌军,终于大胜。如今我们舍弃平阳之兵,为求齐之社稷,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况且,赢邑若破,平阳之围便可解。若此时移师平阳,鞔之适半途伏击,我军大败,那么平阳、赢邑均可不守。齐之社稷危矣、天下礼法废矣!”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不但有道理而且非常有道理,可这番道理却都是纸上谈兵的道理。

  固然若是在平阳城破之前攻破了赢邑,那么平阳之围自然解除,而且局面大为改变,齐国重新又夺取了均衡的势力。

  然而,任何战略都是建立在战术的基础之上的,否则便毫无意义。

  为首的一老将苦劝道:“公子之言,正显聪慧过人。可是……可是我们如何攻得下赢邑?平阳如何能够守得住许久?鞔之适用兵,最善攻守,其次才是野战,平阴城雄壮远胜平阳,数日而破,况于平阳?这难道是可以不去考虑的吗?”

  “公子之言,无异于说:我若能搬得动泰山,那么临淄的南山我也一定可以搬得动。”

  “公子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可是却做不到啊!”

  这老将征战许久,虽然很难理解现在不断变换的战争模式,但眼睛却不是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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