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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 第598节

  如果出现了相悖的情况,譬如民众要求恢复分封建制、请求有个天子,那么墨家自然是要反对的,并且会利用最终否决权和泗上义师的暴力机器,维系这一切。

  现在摆在农家面前的最大问题,就是农家无法论证全民小农、市贾不二价、等量劳动平价交换这种空想之下是否能够让民众富而有力。

  因为墨家整天在批判农家,说他们是空想的乐土,这种批判之下农家一直无法拿出有效的反驳,也就无法有个可以贯彻始终的纲领,而用一种民粹的态度,希望依靠人数优势达成他们的空想。

  卫鞅提出的这些问题,正中农家许析的命门,在这种极端设想之下,没有一个贯彻始终的纲领之下,民粹民意是不是要遵守?

  这个简单的问题,看上去是个实际的问题,实际上却是个理论问题,所以极难回答。

  农家选定的“民为神主”的说法,以此来证明自己那种全民小农的想法是合乎天志神意与民有利的,但是将来却一样可以陷入与民无利甚至有害的局面。

  卫鞅这么问,也就是在问许析,民意最大?还是民利最大?民意的目的又是什么?

  在场的许多人都是天下闻名的人物,沉浸于这种思辨已经几十年,岂能听不出这个尸佼弟子的弦外之音?

  适也是颇为惊奇,看了一下站在尸佼身后的年轻人,小声问身边的书秘道:“此人是谁?”

  书秘博闻强识,在场的人他有名单,早有准备,亦是小声道:“卫人,名鞅。”

  适心中咯噔一下,不自主地又看了卫鞅几眼,心中只道:“原来是他?”

  卫鞅也感觉到了适的目光,心下窃喜,明白若能得适的几声赞许,必将名扬天下,足以凭此几句话便可做敲门砖,步入朝堂。

  他便避开了适的目光,仍旧是一副淡然诘问的态度,掷地有声地又问了几句。

  许析沉默许久,终究也是个一派之首,气度自然有,便道:“我不能答。以你之意,君权无限,那是最好的制度?”

  卫鞅点头道:“没有错。”

  他一句话,整个场地内的许多人都发出嗡嗡的响声,这是二十多年墨家修正之后在旧天下撒的毒,毒到肺腑,已无法根除,没有人认为君权无限是一种正确,更多得人开始提及民为神主这样的说辞。

  卫鞅的话,可谓是惊世骇俗。

  当然,若在三十年前这么说,那不是惊世骇俗,那只是顺应天下主流。

  今日的聒噪反对和嘘声,适听到耳中,犹如仙乐。

  卫鞅顶着这些嘘声,淡然道:“假使有一君,知晓天志,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有利于天下的,那么君权无限是不是最好的吗?”

  立刻有人反驳道:“假使有一君,不晓天志,所做的一切都如商纣夏桀,那么君权无限也是最坏的。”

  卫鞅淡然道:“是,但我说的也没有错。”

  宋国的名家一人笑道:“你这是偷换概念。君权无限可能有最好的结果,也可能有最坏的结果,但就其本身而言却不是最好的。你将结果偷换为了本名,这是谬言。”

  卫鞅终究年轻,在这里的人各个学派的都有,尤其是能和墨家在辩论上后来斗了百年咳嗽的名家,更是善于寻找逻辑漏洞。

  适心中暗笑,知道这时候该是自己出面和稀泥了,便道:“今日非是四年前的雄辩会,此事先不谈。”

  “我记得,曾有人说,墨家既然谈以验为先,那么将天下以验,其代价可能是千万尸骨。”

  “我们墨家是确信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合于天志的,可也有人不信,甚至有人觉得他们的想法才是最为有利于天下的。”

  “既如此,我看不如在宋地尝试下。”

  “农家有农家的义、杨朱有杨朱的义、道家有道家的义、管子有管子的义……各执一词,天下义乱而不一。”

  “既如此,不如各自尝试。”

  “当然了,儒家的就算了,我想他们也不会愿意来,毕竟我们要做的那都是些礼崩乐坏的举动,儒家必不肯来,我们也不便邀请。”

  众人不少倒是猜到了这个结果,不少人心中激动莫名,这不只是一个得以掌权的机会,更是一个验证自己学派的道义可以安定天下的机会。

  适说的极为真诚,心中却把百家的人看了一圈,心道这个大坑你们就往下跳吧。

  就像是靠近泗上的地方,你们无为而治,若是在紧挨着工商业发达的泗上无为而治,还不沦为原材料产地和商品倾销地,恐怕这天道真的是没有道理了。

  就像是农家那一套空想乐土的蓝图、小农深种的等劳动量交换的想法,若是能发展出来一片天地,这天道也真是没有道理了。

  你们早晚要输,但总归得让你们明白,不是天下选择了墨家,是给了你们机会、天下尝试了所有的可能,但最终都没有走通。

  而且本身这件事,更像是墨家的赏赐,因为这一切都不是他们流血争取来的,他们这些人很多还缺乏执政的经验,对比之下,若不输的心服口服,那才是怪事。

  宋国的命运,由不得宋国做主,这是小国的悲哀,从宋襄公之后就一直存在并且习以为常的悲哀。

  今天在这里,墨家可以大笔一挥,将宋国分为诸多的县区,弄成一个松散的联邦之国,就像是在案板上切鱼一样。

  但却不能说的那么直白,就算是切鱼,也得谈一下这些鱼将来应该摆盘成什么样子。

  适带着笑容,拿出了整个墨家高层一致谋划过的、彻底毁掉宋国这个文化概念的蓝图。

  这个蓝图,就是一个和稀泥的结果,只不过不是实力争斗下的和稀泥,而是一种道义之争互不妥协的和稀泥,墨家则是站在外面用武力保障这个稀泥可以和下去的人。

  宋国的局面,适想要和稀泥,因为诸侯不会允许墨家吞并宋国,这时候全面开战对墨家不利,因而和稀泥是最好的办法,也是自从墨子时代就定下的先南后北战略的一贯延续。

  如今宋公无权,戴氏无力,可也一样,阻碍宋国集权的贵族被墨家一扫而空,砀山一战宋国旧贵族多数被俘,少数自杀,逃亡者也不多。

  墨家也算是吸取了楚国的教训。

  当年大梁城一战,吴起阵斩俘获楚右尹和诸多执圭之君,大量的有势力的楚国贵族受到了削弱,楚国反倒是因祸得福,开启了变法变革的契机。

  现在宋国的旧贵族被一扫而空,墨家又不可能直接控制,又要防备各国插手,也就很担忧戴氏或者宋公,真的搞成什么民选的公爵这种集权把戏,靠着宋国数十万农夫完成宋国的集权统一。

  毕竟集权的内部最大障碍没有了,现在看似无力的人或许会抓住机会。

  旧贵族对于集权的制约没有了,适便要引入新的分权制约的人。

  封地变为了县区、封君变为了学派领袖、执政家族变为了学派弟子。

  宋国还是那个宋国,集权还是那个梦幻,戴氏取皇父而上的梦想,适可以帮他实现;戴氏想要继承皇父遗志搞集权变法强国,适就要把他的脊梁骨都打断,给他的身上套上枷锁以防万一。

  适只是说了几句大概,卫鞅心中却想,宋国,自此亡矣。

  他看到的,是泗上看似全民参政实际上一直在集权集权再集权,而相邻的宋国,泗上却在一直鼓吹分权分权再分权。

  上一回弄出的君子院和庶民院,让宋国在大国环顾之下二十年没有干成一件事,每日间贵族和贵族、大贵族和小贵族、贵族和商人士人忙着争吵,毫无成效,也就是泗上保证宋国独立,要不然宋国早亡了。

  如今稍微有人露出一点想要干大事的苗头,墨家这边把君子院和庶民院拆了,把想要强国的人弄得家破人亡,再弄出来一大堆各自为政的区县。

  卫鞅心想,这宋国的大尹戴氏……哪里是宋国的大尹,只怕连商丘大夫都算不上。

  而宋国呢?只怕再也没有宋国这个可以聚拢一些人的心的概念了。

  卫鞅想,宋,若为国,亡于今日;若为地名,或可久存。

第八十章 逆流而动

  卫鞅所听到的内容,总结起来无非就是逆时代而动。

  在大争之世已然来临、诸侯尚且知道要集权打压贵族收拢权力的时候,墨家给出的宋国非攻建国方略中的内容,无一不是反着来的。

  按照方略中搞的,宋国的中枢机构拥有的权力和之前贵族林立的时候,并无多大的区别。

  按照这么搞,宋国的中枢机构只拥有少的可怜的几项权力。

  正所谓,五比为闾,四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是乡有一万二千五百家。

  故而在非攻建国方略中,宋国一共分为十六个乡和四个特别州。

  这四个特别州由墨家负责管辖,包括宋国南部重要的边关城寨符离和沙水渡。

  剩余十六个乡,各皆自治。

  乡内要推选出贤人会,以本乡之人治本乡,因地制宜、因俗制宜,但整体不应与宋国中枢的法令相悖。

  每乡各选出三人为中枢询政院之议政代表,此议政代表由民众直接推选出来,再汇拢各乡之代表,选出中枢询政之贤人。

  看上去其实就像是当初搅合宋国政局的君子院和庶民院的翻版,只不过君子院的人员要由各乡的代表选出,而否决了原本君子院必须由贵族圈子担任的规矩。

  鉴于此政方行,要以稳定为第一要务,故而第一次推选免除,而采用直接分配的方式。

  其中农家的人分到了宋国西部贵族残余最深的六个乡,其余诸子学派个分到几个乡,暂时由他们学派的人指定人为乡长,并且由他们学派的人指定三人为第一任的乡贤代表。

  由此组成众议询政院的人选,再由这些人选出中枢询政院的人选。

  第一次任期为五年,五年之后不再指定,而是由各个学派的人在民间鼓动,依靠各乡之人推选出贤人。

  按照中枢和乡贤们互相扯皮、互相拖后腿的均衡策略,又确定了一下中枢和乡贤们的具体职责、表决方式、各自权力等等。

  询政院大尹拥有任命中枢官员的权力,但任命人选必须从参政询政代表所提供的名单中挑选。

  所有代表每年可以领取一定的俸禄,成为专职的政务人员。

  借用以往六官之形式,参照泗上各部首之先例,改组六官为六部。

  其中,主管军事和教育的,暂时由墨家的人担任,剩余的诸如财政等,则由询政院等提供人选。

  宋国中枢所拥有的权力,在这个方略之下,其实小的可怜。

  其中开战权并不在宋公或者询政院大尹手中,必须要经过询政参政乡贤中枢的认可。

  倒是收回了铸币权,因为以往有封地的大贵族或者封地上有矿的大贵族们经常私自铸造钱币,而且铜币更多的时候是以铜的价值作为货币价值的,使得宋国的钱很混乱。

  这一次收回了铸币权,各乡不得私铸钱币。

  宋国将组建一支人数为五个师的常备军,由墨家派人训练,各乡按照定额征召,服役期为三年,免税五年。

  教育上,各乡都要建立有中枢拨款的中级学堂,其余开蒙学堂由各个乡自行办理。

  在教育和军事上的税费,以及宋公的开销、祭祀的开销、平日的各项必须开销,由中枢机构统一征收,按照一亩十六税一、商税二十税一的税率统一征收。

  剩余各乡之各项开支,由各乡的乡贤们自行商定征收,包括开蒙学堂、水利建设等活动,中枢一概不管。

  宋国所有逃亡贵族和反叛贵族的土地,收归于乡以及中枢所有,具体分配方式由各乡自行处理,或是均分、或是拍卖,中枢一概不管。

  这也正是墨家现在不想要参与到宋国内部的原因,泗上的模式注定了想要消化宋国一视同仁,要花费的开销实在是巨大,单单是教育一项,这就是个长期才有回报的投入,弄不好的话反倒是让宋人觉得泗上偏心。

  与其这样,不如大袖子一甩,跳出宋国这个泥潭,其余诸子学派你们愿意怎么来怎么来,反正坏与墨家无关。

  就宋国现在都快沦为泗上的商品倾销地和原材料产地的局面,再加上这一次分权分的和以往分封制时候没什么区别的地步,谁要是能够在乡里建设出花来,那可真的是天才了。

  宋国的土地和赋税,泗上一点不眼馋,土地税在泗上的收入并非第一收入,与其靠那点土地税不如做个原材料产地和市场,要不然还得按照泗上的体系投入巨大,影响后续的计划。

  其余学派有了理政执政的机会,也免得他们在泗上扯淡,倒是互相清净一举多得。

  五年之后,如果天下局势还没有变化,只要墨家还没倒,在宋国理政的各个学派就不得不学会走民间道路,放下那些高高在上的身段,不再琢磨着靠着王权的许可而出人头地,而是转向民众,是真是假,总要从诸子学派走向党派。

  民众不是一个整体,而是有着不同的义和利的聚合,至于他们要代表谁的义谁的利,那也是墨家暂时不想去管的事。

  乱也好、治也罢,泗上现在需要的只是宋国一个绝对中立的态度,天下定宋便定,周边的环境注定了宋国对于泗上而言是个投入产出并不合算的地方。

  这些详细而看似复杂的非攻建国方略、这些详实而繁琐的表决规矩,长久看都会影响到每个人的思维方式,就像是泗上学堂里自小所潜移默化灌输的平等和反抗的内容一样。

  可在大争之世强国环绕的环境下,这些复杂详实而又繁琐的内容,也注定了要把宋国拖入一个每天扯淡争论不休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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