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599节
这是卫鞅所看到的,也是适所希望看到的。
这一份大略经过了许久的讨论之后,终于得到了各个学派的支持,墨家为首,各个学派的名士们纷纷签署了自己的名字,会由墨家出面转交给宋公和戴氏,也算是给各国诸侯一个台阶下。
……
几日后,这份上面签满了天下豪雄名士名字的非攻建国方略转递到了商丘。
商丘城内已经看不出战火和战乱的痕迹,一切井井有条秩序井然,那些焊锡壶的、卖糖人的、售卖布匹的、包买棉纱的人再一次为了生活忙碌起来。
除了街上有带着黑色袖标维持秩序的泗上军人,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
那些充满希望的、充满失望的、激昂的、无所谓的……形形色色的人,都在等待一个结果,一个宋国今后该什么样的结果。
或者,对于商丘的多数人而言,等待的只是一个商丘今后该怎么样的结果。
宫室内,宋公子田一脸平淡地看着由墨家的人递上来的非攻建国方略,然后做出一副喜气洋洋的神情,指着上面的名字赞叹道:“噫!尸佼、田无伤、孟孙阳、许析……皆世之贤才,今日皆愿入宋而政,宋国民众有福了。”
墨家的使者觉得宋公子田的演技有点心不在焉,而且颇有点流于形式,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倒是宋国先化解了这个尴尬,问道:“叛逆皇父被俘,这件事终究还要是要交由宋地审判,不知道何时交接?”
这话既是在化解尴尬,也是在表明宋国的态度:你们说他是叛逆那他就是,我也承认是,这就是我的态度。
墨家的使者道:“皇父钺翎尚且还在关押,不日将送还商丘,其中被俘的一众贵族皆会送来。”
宋公道:“那些封地,终究是先代宋公封出去的,我看这些封地由我收回更好一些,亦算是我为宋国民众尽了为宋公的一点心力。”
逃亡和反叛贵族的封地,无论如何是要收回来的。
宋国不是集权的,宋公也是没有实权的,也就注定了他这个吉祥物不会如同那些实权的公侯一样希望借贵族之力翻盘。
子田的话,也有几分意思。
他也是看出来了,只要泗上不倒、各国不干涉成功,土地变革已经不可避免。
他就是个傀儡,就是个吉祥物,需要的时候摆出来,不需要的时候仍在深宫无人过问。
他不收回封地,那些封地也要收回。
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主动收回,凭此功劳,也算是讨好墨家,讨好一下宋国的民众,就算将来真的“选贤人为天子”了,自己也能凭这个功劳和情分,混个吃喝。
墨家的使者微微一怔,这件事在来之前泗上的高层倒是也商量过,如果要是能由宋公出面收回那是最好了。
因为墨家很想淡化一下宋国政变的“造反”色彩,对中原局势大有好处,也算是给各国诸侯一个台阶,以及为之后的外交斡旋做个铺垫。
同样的结果,同样的行为,由民众之众议收回和宋公宣告收回那还不是一回事,当然结果可能一样。
墨家使者见状,便赞许了几句子田,无非是说一下他有些利民之志云云,子田欣然接受,叫人记录下来今日的对话,以编入史中,作为证据。
第八十一章 谋出路
待墨家的使者离开,宋公长呼了一口气,身边只剩下亲信和儿女的时候,子田看了一眼嫡长子辟兵,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辟兵并无什么才能,倒也不是痴傻,只是个很普通的人,便摇了摇头,并没有看出来什么。
倒是公子疆道:“父亲难道看不出墨家那个方略之用意?今后父亲又算什么呢?”
“皇父一族野心勃勃,戴氏一族也是为了大权,本想着皇父一族被赶走,却不想赶走了一头狼,却来了一只虎。”
公子疆是子田最聪明的孩子,敏而好学,论及出身不是嫡长子,但论及才能可是要比公子辟兵要强数倍乃至十倍。
这话一针见血,子田却不在意,而是继续看着儿子辟兵道:“辟兵,你且说说。”
公子辟兵憋了半天,只道:“弟弟说得或许对。但是又能怎么办呢?”
子田听到“又能怎么办”这五个淡然而又无奈的回答,哈哈大笑,自行踱步出去。
几名亲信紧随而出,子田笑道:“如今我还是宋公,立太子的权力还是有的吧?”
亲信点头,子田道:“父子相继、兄终弟及,周礼殷俗,交汇于宋。我看,明日就要告于天下,立辟兵为太子。”
一名亲信道:“君上之言极是。愚者自有福,聪慧者反遭祸。公子疆太聪明了。”
子田叹息道:“是啊,很聪明。可惜他生错的地方,没有生在邯郸、郢都、安邑亦或是临淄,他生在了商丘。”
那名亲信岂能不知道子田的意思,又道:“君上不若将公子疆送于泗上为质。若送于魏韩楚,只恐将来公族遭祸。”
子田嗯了一声,笑问道:“你觉得魏韩楚齐,最终赢不了?”
亲信长叹道:“昔者有居于菏泽者,见菏泽广阔,以为东海无非如此。后游东海,立于海边,方知当年可笑。”
“宋国离泗上太近了,我就像是那个站在海边终于看到了大海的人。君上立公子辟兵为太子,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呢?”
子田沉默许久,自嘲地笑道:“二十余年前,先父薨,我继位便改元,以为先父怯懦,先朝楚、又臣晋,处处进贡,今日朝见明日重贿,我深以为耻。”
“二十余年前也是在商丘,大夫相争,却争出来一个趁虚而入的墨家。我那时继位,花了整整二十年,终于想明白了我当年嘲笑父亲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他抬起头,望向宫墙,仿佛目光穿透了厚厚的墙壁,看到了外面的街市,看到了商丘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些儿女中,他并不喜欢辟兵,因为他曾觉得辟兵无能不贤,中人之姿。
包括现在,他仍旧不喜欢。
他真正喜欢的儿子,是公子疆,那个孩子的身上才有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若是二十年前,自己想都不用想,便会立公子疆为太子,反正礼法规矩早已经没有几个人遵守。
可现在,他却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自己最不喜欢的公子辟兵为太子。
人,总会成长。
就像是自己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明白当初自己嘲笑父亲这件事,是多么的可笑。
就像是自己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明白年少时候那些称霸天下再造殷商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他相信,以公子疆的才智,一定也会成长,或许用不了二十年就会成长起来。
或许十五年,或许十年,或许七八年。
然而,他害怕的是天下、或者说墨家,会给公子疆哪怕七八年的成长时间吗?
人,要活着才能成长。
若是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愚钝,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甚至可以是内心明镜一样却在表面上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然而愚钝、没有雄心、乐而忘志,却能活下去,并且似乎是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既然如此,那么真的愚钝、假的愚钝、亦或是内心明镜一样却在表面装出不懂的愚钝,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公子疆的成长最终也只能没有雄心、必须没有雄心、不准有雄心,那么还不如直接就立最没有雄心的儿子。
雄心,是好的。
但那需要生在邯郸安邑临淄郢都的宫室中。
生于商丘,生于此世,那可以被称赞的雄心,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是要命的品性。
许久,子田收回了空洞的目光,问身边的亲信道:“你说,墨家所谓的选贤人为天子,将来会是怎般模样?”
亲信道:“观滕侯、薛侯、郯侯也知矣。”
子田哈哈大笑道:“墨家自称慕禹,继承大禹之志。禹夏立、我商灭之、周人兴而伐我,如今又有称慕承禹志的墨家崛起,这倒有趣。”
“齐国田氏,找了更远的事,以黄帝炎帝之争说起,可又有什么用?炎黄二帝,固在禹前,却又有何用?”
“桑林社尚且还有大禹所铸之鼎,我倒是想要邀墨家众人来祭禹。只可惜墨家以为越国之涂山为涂山,却不认宋地之涂山为涂山。”
听子田这样一说,亲信满满地听出了其中的谄媚之意中包含的无奈。
周有三恪,夏虞商皆有祭祀,可要到了一国之君想的只剩下做三恪的地步,这里面又包含了多少的无奈和无力?
桑林社之鼎,那是武王伐纣留给商裔之宋的,若真的邀墨家来祭鼎,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然而亲信却道:“君上,只怕墨家不要三恪。都言商汤灭夏、武王伐纣,是为革变天命。可革命二字,于墨家词义中,却不是这个意思。”
“他们不需要也不想要革变天命,因为……墨家‘非命’。”
“君上应该也曾知道当年墨家和杨朱列御寇等人的‘力命之辩’,绵延十年,墨家坚信世上无命,即便有,力能改命。”
“他们靠的是力,暴力的力。”
子田长叹道:“暴力,是啊,暴力。”
“昔年姜尚攻朝歌,也曾占卜而凶,靠的也是暴力。但武王听闻天命之后,心忧胆颤,三日不眠,不久病去。自那时起,上帝非上帝,天命非天命。墨家这是准备连天命这个名义都不要了啊。”
亲信道:“君上既然已经决议立公子辟兵为太子,为何不想的更长远些?滕侯薛侯已和庶民平等,可真的平等了吗?”
“如今天下,有素封之君、有实封之君。君上,若为家族所虑,就该想的更远一些。”
“您立公子辟兵为太子,那就是没想着还继续做实封之君。既如此,何不做素封之君?”
实封之君,就是真正有封地、依靠土地的劳役地租所盘剥的人。
素封之君,就是没有封地,但却拥有财富,依靠工商利息利润的人。
这些子田都清楚,也明白亲信所言的“滕侯看似和庶民已然平等但实际上仍旧不平等”的意思。
滕侯、薛侯这些人,丢掉了本来也没有什么用的侯爵之名,换来了金钱财富和股份之实,家族犹在,财富仍多。
子田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家族想退路了。
然而要下这样的决心,终究太难。
他再三斟酌之后,问道:“难道就真的没有封为三恪延续祭祀的可能吗?”
亲信反问道:“天下兼爱,皆为天下人。墨家所做三皇五帝之记,传于天下;伏羲女娲之事,流于市井。君上还没有明白,墨家想要做什么吗?”
子田苦笑道:“无非是为墨翟兼爱之说找些理由。”
亲信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郑重道:“君上,如果伏羲女娲为诸夏万民之祖,天下人是不是都可以祭祀呢?”
子田不言,亲信又道:“墨家在泗上,使得庶民各自选姓,君上还没明白一件事吗?”
“譬如子姓,若祭,必由君上祭。这是以往。”
“如今泗上也有子姓,可他们会祭君上的祖先吗?”
“既然分不清,那么直接祭祀最为古老的先祖,岂不是最好?若祭伏羲、女娲、神农、燧人……人人可祭,皆为先祖,哪怕是商契,那也要以太古皇帝为祖,到时候墨家又为什么要留三恪以祭呢?”
亲信看来一眼子田,郑重而又深重地说道:“墨家做事,必求合义。那么一个人如果做什么事都要合义,我们不需要知道这个人的心思,只需要知道他所信奉的义,就能够知道他会做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