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8节
不少的女子也赤着腿,站在臭烘烘的池水中,将几个月前亲手泡下去的苘麻捞起来,适捏着鼻子忍着这股味道,找到自家的那些苘麻用力向上拖拽。
等太阳升的很高的时候,人更多了,一种名为欢悦的气氛也随着阳光的照耀而升温,莺莺燕燕的平民少女和浑身力气的农家小伙,穿着偶尔湿漉的衣衫,有心或是无意的肌肤相碰总会荡起涟漪。
站在适旁边的一个小伙子盯着对面的一个女子,忍不住唱了一句。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
“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亮丽的嗓音划破被臭烘烘的麻水逼的有些凝滞的空气,引来对面几个女孩的笑声,大胆泼辣的便故意扭动着腰肢,跪在那整理麻捆的姿势勾勒出一个熟透的桃子。
唱出去的歌声与目光汇到一处,那个女孩子大胆地抬起头,端详着对面唱歌的小伙子,许是看了满意,没有低头,而是站直了身子挺起娇小的胸脯,像是再问:“我站好了你再好好看看,我好看吗?好看就接着唱……”
不多时,黄莺鸟般的应歌从池塘的对面飘来,热辣辣的让适这个穿越者都有点脸红。
“原来,这时的女子是这样啊。前世里我的祖先,在这时也是这样相遇的吗?”
交错时空的幻觉让适有些茫然,许久才摇摇头甩开这些古怪的想法。
对面的女孩也注意到了适,嘻嘻笑着唱了几句,适既不会回唱也不太适应,只好低头红着脸将自家的麻拖走,引来唱歌的女子仰着头笑个不停,像是斗胜了的公鸡,指点着适的背影,不知道咯咯唧唧地和旁边的姐妹说些什么……
正是野合的好季节,适却弃甲曳麻而走。
想的不是那些脸红心热热辣的歌声,想的却是马叔曾说的那番话……越是底层一无所有的人,越能拥有真正的爱和因爱而来的性,不是玩偶也不是交易,他们除了彼此相爱和吸引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交易了。
拖着手中的麻,在一处宽敞地摊开晾晒,如今湿成一团,干了后嫂子便会用那双粗糙的手破成麻皮纺成麻线织成麻布以作新衣。
想到新衣,就想到昨天那件自己的新衣,做工很好,这也是他唯一能换成钱的东西。
自己想做的事不少,能做的事却不多,可就如今家里这点本钱,便是最简单的做豆腐,还要先弄个磨盘,没个几十个钱是撑不起来的,更遑论买豆子的流水、大的陶锅、滤布等等。
盘算一下,那件新衣能卖个二三十个钱,做豆腐肯定是不够,必须得想别的办法。
想了半天,却是毫无头绪。
无可奈何地起身,将浸好的麻整理一番,背着回去,决定再去听墨子讲学。
……
下午已有蝉鸣,可那株刺柏树下却没有了墨子的身影。
适拿着一根小木棍,正准备若是墨子在,就画个磨盘、牛犁、垄墒之类的东西来个一鸣惊人,哪怕是伪称是在山中砍柴时隐士所授也好。
想来以墨子的技术水平和墨家的那些人才,按图索骥地弄出来是觉悟问题的。
此时鲁班已然长逝,论起木工水平墨子可称为当世第一人了,若是他都弄不出,也就不做他人想了。
然而等了半天,又遇到了几个昨日一起听讲学的人一问,才隐隐听到了风声。
等仔细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后,适觉得一个晴天霹雳直接在自己头顶炸了,手中的木棍啪嗒一下落在地上,自己像是冬天的斑鸠一样,傻傻地站在那里,满脸愁容。
昨天还在畅想未来,谁曾想今天便已经大祸临头,而且是近在咫尺的祸端!
“要死啊……”
嘀咕一句,回忆着齐国的公孙会之乱,他对自己的处境只能得出这三个字的评价。
发生在齐国的那件大事,看起来似乎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但实际上却关乎他的性命。
这件此时看来田氏内乱的小事,是整个战国初中期一系列事件链的开端。
他知道的那个马蹄铁松动亡国的故事,用在这里正合适。
因为公孙会自立求救于赵,所以三晋出兵大败齐国。
因为三晋大胜,所以挟威朝见周天子,拿到名分讨伐不守周礼杀害家主下克上的田家。
因为有了名分,会盟各国共同伐齐,连越国也出了兵。
因为会盟各国越国出兵,导致姜齐康公只能给越王驾车请降,量齐国之物力结越国之欢心,送上齐人奴隶数千城邑两座,屎盆子全都扣在姜齐头上,田家干净不沾,姜齐威望全无最后一丝脸面也没了,为最后田氏代齐做了最后一项微小的工作。
因为最后一丝脸面也没了,所以田家和韩赵魏三家合力,逼着齐康公这个吉祥物和已经衰弱的晋烈公跟着三晋宋郑诸国朝见周天子。趁着宋、郑、齐、晋等国都去朝见的机会,请封三晋为侯。
因为三晋为侯又有廪丘大胜,所以宋国叛楚亲晋,导致楚国不满围宋十月,商丘饿死无数,最终逼得宋公臣服带宋国人去帮楚国修大梁城和榆关,做楚国称霸中原的支撑点。
因为三晋为侯又有廪丘大胜,所以郑国亲晋派势力大涨,亲楚亲晋两派的争斗白热化,楚国为了霸权不得不干涉。
而这期间,楚声王被盗杀,楚国内乱。熊疑即位,有强宣称和继承权的弟弟熊定出奔郑国,借师夺位。
因为郑国亲晋派势力大涨,趁着楚国继承权内乱的机会,以卵击石怒怼楚国,坚决扶植楚公子定。
因为楚国强迫宋国翻修了大梁城和榆关咄咄逼人,又被郑国怼了一次暴漏了金玉其外的内涵,且三晋这边有公子定这个强宣称,两边矛盾不可避免。所以魏韩郑三国联合伐楚,宋国再次跳反亲晋,武阳一战楚国大败,公子定借机煽动陈蔡复国自立,切断了楚与中原的联系。
因为楚国大败,楚国的四位强力封臣战死、众多贵族绝嗣、景昭二氏实力大减。所以一场楚国版本的阿金库尔战役,让楚王借魏韩之手清理了国内强大封君,终于有了加强集权变法的可能,也为吴起死前设局反击导致墨家势微埋下了伏笔。
因为楚国大败、陈蔡复国、内部不稳、集权分权斗争,所以魏国拿下了中原大梁,少了楚国这个外敌,魏迁都大梁争霸中原,战略重心转移,三晋关系瓦解魏赵翻脸,让秦国终于有在西河破局的机会……
种种这些看起来似乎和适很遥远的事,每一笔都是用数千人的鲜血写在竹简上的几行字。
而适很清楚,以此时自己的地位,很可能就会成为这些书写竹简的鲜血中的一抔。
一旦宋国叛楚朝周,必然会引来楚国的报复,到时候他这样的小人物必须要去守城、服徭役、筑城墙,乱阵之中能不能活下来就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围城十月能不能饿死都是两说。
整整十月,自己家里有够吃十个月的粮食吗?
就算围城不饿死,将来去榆关给楚国修城墙,那也是九死一生。这时候的劳动强度极大,用的又是宋国人楚国不心疼……
就算修榆关的时候没死,宋国再次叛楚,楚国的确打不过三晋,但是报复个宋国以恐吓那些附庸国的能力还是有的,到时候又是一场战乱。
小人物没有选择的权力,只能被动地卷入其中默默接受,别无他法。
而且,这危机实在太近,最多一年!
昨夜畅想连篇,今日便危机咫尺。
他真的慌了。
这乱世,小人物活着不易。
上午那些浸麻对唱的青年,又有几个能在十月围城中活下来?
第十章 天志明鬼聚众氓(一)
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心神不宁。
昨日吃的狼吞虎咽的粟米饭和葵菜也没有了味道。
想到昨日在麦秸草中,指点江山畅想无限,不由心中苦笑。
如今有资格指点江山的,是各路诸侯。
自己家距离周天子和各路诸侯最近的,就是旁边盐水汤里面的那点葵菜和腌韭菜花。据说周天子家生孩子请客,葵菜酱和腌韭菜花都是七蘸料之一,除此之外没别的能搭上边的了。
原来想的美哒哒的几句振聋发聩的言语就抱墨家大腿,现在看来难度又大了几分,寻常路是真的走不通了。
楚声王围宋十月,没有破城,想必墨家众人肯定是赶回来帮着守城了。
时间赶得上,但到那时候墨子不会有时间讲学,也根本顾不上。一旦到墨子归来那一天还是籍籍无名,只能以庶民的身份参加残酷的守城战。
适很清楚,墨家不是只讲善良的傻白甜,守城的规矩多得很。
墨家守城,连坐互保、扰乱人心者绞、扣押妻子为人质方能派人出去侦查、上厕所要汇报防止借机投敌、一人投敌同伍的都要车裂互相监视、妇女上阵男左女右走错了斩……
兼爱非攻,是目的而非手段,且绝不迂腐,更有手段和组织力,一应技巧俱全。
必须在正式守城之前、在墨子从齐国回来后,就知道自己的名声,否则凶多吉少。
现在也不能跟兄嫂说多买些粮食准备着,且不说有没有那么多钱,总需要个理由,兄嫂又不傻。
理由一旦传出去,造成恐慌,宋公斗不过封臣,杀自己安人心还是做得到的。
直接去求见宋公或是各路封臣,混个禄足以代其耕的饭碗保证饿不死更不可能。
想要见面,最起码要是士。
士是最低级贵族,世袭的,讲血统。
孔子再少贱多能鄙事,那也有贵族血统。即便是爹妈一夜情野合生出,但唯一有继承权的哥哥是残疾,八个姐姐都是女的没继承权,到底他还是继承了士的身份。曹刿隐居种地,那也是有佩剑权的,到了宫门报上我乃某某之子某某之后甲士就必须通报。韩信落魄的要饭,投了军血统贵族的身份一报,那也是直接军官起步。
和后来信陵君养的那种靠薪水吃饭、不世袭的士,完全不是一回事。
躺在麦秸中再一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了半夜,摸到了那袋种子,发了发狠,下了决心。
想让墨子一回来就注意到自己,就需要自己做一些事,而且是要借墨者的名头做些事。
要做让墨子能注意到的事,肯定是大事。
让墨者能注意到的大事,又分两种。
一种是顶着墨者的名号,去做些坏事,适估计用不了半年,墨者就会找上自己,但下场很可能就是被一剑捅死。
另一种就是顶着墨者的名号,去做好事。墨子虽然心怀天下,但走的还是太高了,游走于诸侯之间,这条路适觉得自己走不通。
但想到昨天遇到的那些农夫,自己又顶着墨者的名号救了一人,正是一个可以突破的点。
把一些科学技术搞成伪装为鬼神天志之类的迷信,用类似宗教的方式在农夫之中扎根,用不了多久也会将名声传出去,到时候就看墨子收不收自己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迷信与否是一回事,用不用某些形式的手段,又是另一回事。
只要别踩墨家的底线,应该不会有杀身之祸。
想通了这一节,适握了握拳头,想着此时农夫的困苦生活,咬牙心道且先吃个一年苦!
为了活着。
第二天一早,适顶着半夜没睡的黑眼圈忙完了家里的事,悄悄进城找了个认识的人,把嫂子给自己做的那件新衣在城中卖了些钱。
中原地区,农耕为生,这钱也长得和种地的铲子一样,都是些诸侯国商人铸造的劣币,不是周天子那边正规的大额称重的空首布。
数量不多,算了一下堪堪够用。
这事也没告诉兄嫂,这些日子自己又表现的勤快,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这件事也都没注意。
某天早晨,适找了个理由,说是自己要出去几天。
兄嫂只当他要去听墨子讲学,便给他准备了些几天吃用的粟米,也没在意,又嘱托几句便让适走了。
适悄悄拿着那包种子,揣着卖了衣服换的那几个钱,孤身一人前往前些日子的那处农田。
……
那日的田间,那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