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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106节

“似立恒这样当人师父的,倒也真是难以找到了……”秦嗣源失笑,康贤没好气地摇头,周君武倒是为着这师父微微有些自豪的样子,一旁托着下巴的小郡主微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似乎正在想着些什么。秦嗣源随后又考了一下君武对四书的掌握,又与康贤聊了一会儿,沏了一壶茶,准备摆开新的棋局时,又说起宁毅的事情。

“立恒离开江宁之前,倒是与他说了上京之事,只是立恒心中似乎还有顾虑。他心中所想,其实一向令人难以把握,以往他只谈做事,不谈救国济民,在我看来,看来也是他心中对于那大道,有所顾虑,因此慎之又慎。”

康贤点了点头:“他做事是极有办法的。只是以往倒也看得出来,对于世俗官场,总有些不以为然。他若是能想通出来帮你,你在京城,做各种事情阻力倒也是少些。”

秦嗣源微微摇了摇头:“立恒做事,一向沉稳,只是看他风格,目标却又往往激进彻底,偏偏他自己有这样的能力,他心中恐怕也是明白的。离开之时他曾与我说过,若真要出来做事,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我最近也在想,联金抗辽,最后到底会是个怎样的结果,我也不知道,金国大了,谁知道会不会是另一个辽国,有时候,有好心,未必能做成好事来。”

“至少有机会了,金辽两国打起来,我们只要把握机会,打胜几仗,便可以收复山河,但若在这样的机会中还打不胜。那总不至于是你一个人的事。”

“若是这样……国家也该亡了……”秦嗣源皱着眉头,想起这句话。其实若是一般的小民说起来,这话真是有些大逆不道,但在这里自然无妨,康贤也皱起了眉头。秦嗣源压低声音,“其实啊,我觉得立恒顾虑在此。”

“嗯?”

“他心中所想,一向如他做事的风格,简简单单。那日我听他说出这句话来,看似玩笑,实际未必。或许在他看来,我朝积弱至此,若然真有那一日,有此这等机会都抓不住,这等家国……便是该亡了……”

“岂能如此……”

“机会已经有了,此去汴京,我自当配合李相,由其整顿军务,但能否做好,恐怕仍是困难重重。呵,自古以来,天下之事,便是小小变革,都是困难无数,欲行大变革者,十有八九,难有归处。他说:‘你老人家前途未明,不跟你混。’呵呵,虽是玩笑,但这些事情,立恒怕也是想得清楚,他有这见地,恐怕对于如何去做,如何抓住这机会,其中困难,也是想过了,他或许是想得太难,心有成见,因此望而却步。在我想来,这才是他一直推脱的理由。”

“难也总得有人去做。”

“事情越是激烈,变革越多,越难知道后来结果,立恒恐怕是觉得自己做事风格太过激烈,他终究未曾进入政坛,单凭想象,怕自己日后过于执着,因此才起的隐居之念。我这几日想来,也只有这个理由了。”

“呵,未曾做过,便自以为了解,是否太过自大?”康贤笑道。

“若是旁人,我也会这样说,二十出头,就算自视甚高者,预估将来,也不过认为自己能当个知县知府。但立恒这人,我却不好说,只是在江宁的几次事情,行事老辣,年轻一辈中,我也是平生仅见,他天生能看见人心所想,并且能将之操控在手,以达成目的。此人若在乱世,必为枭雄,只是他对自己的能力既有认知,又有节制,才是我真正欣赏的地方。如此次我邀其进京,他心中未必是真正排斥,但一方面对将来困难有认知,另一方面对自己做法有认知,因为怕做成坏事反倒有所克制,这在我看来,反倒不是畏缩,而只是让我更加欣赏他了。”

老人又笑了笑:“不过,他出不出世我倒是不担心,有这能力,迟早是会出来的,先待他自己把一切想清楚吧。”

两人此时说话,并未避开旁边的周君武。他毕竟与一般的学生不同,若是一般的学生,尊师重道这是最重要的事,两人势必不会在他面前谈论他的师父,但君武毕竟是康王府的小王爷。虽然说武朝对宗师管理得严,但另一方面,周君武还是康贤的弟子,康贤的妻子成国公主名下大量的皇家产业,虽说康贤与周萱自己也有儿孙,但将来这些产业要传下去,需要上面点头,君武其实是要作为管理者之一来培养的。宁毅毕竟是个太难把握的人,将来若真有什么事,两人此时的评价,就会成为君武心中的一大参考。

当然,也是因为这是正面评价,两人才会说上一说,他们谈论之时,君武也皱着眉头表情有些犹豫,待到说完,方才笑了起来。秦嗣源微笑着看他一眼:“君武方才论述大道之辩,其中倒也有些是立恒的看法吧?”

君武微微犹豫,随后点头:“师父也说过的,不过……这段之上,师父似乎也有些欲言又止。”

“呵呵,你师父是怕说得太激烈,反倒吓坏了你们。他这人啊,恐怕会说,用完之后好用的才是大道,说的都没用。不过,君武你随着立恒,我觉得,学得最多的不是诗文字句四书五经,而是如何去看事情想事情。你觉得张夫子他们教的许多都变得易懂了,固然也是因为立恒提过,但主要还是你更加会想了。”

君武用力点头。

“但是太早学会想,未必就是好。”秦嗣源微笑着,“其实读书之人,识字认字,最后都是让人增广见闻,然后学会怎样去想。只要真正学会了怎样去想,再学其它,都是举一反三,事半功倍。你的师父一贯教学是为了让你们尽早的学会想,所以他说那些故事,引导你们去动脑筋。这样你们就学得更快。可你们现在年纪太小了,阅历不够,想得多了,其实有失偏颇,到最后,便恐怕会目中无人了,觉得张夫子比不了宁老师,进而觉得张夫子说的不够有道理,甚至可能会开始觉得古圣先贤的文章有谬误……你有了自己的想法,就开始目中无人,夜郎自大!君武,这些话,你要记清楚。”

秦嗣源待小辈一向宽厚和蔼,方才康贤说君武的论述“大而无当”,他也只是说“花团锦簇”,但这时说着,表情却开始严肃起来,到最后,甚至变得有几分严厉。君武也连忙是肃容坐正了,聆听教导。片刻后,秦嗣源的表情才放缓。

“所以一般来说,老师教导弟子,初时只是让你们记得,等到你们真的年纪大了,可以真正见到一些事情了,才让你们想,这样你们的根基就扎实得多。当然,我并非说你的师父教导有误,只看他叮嘱你的事项,便知他对此也是非常重视。他有所控制,可你毕竟是个孩子,秦爷爷快要上京了,因此想要对此再叮嘱你一番,会想,是好事,但如你师父所言,切忌傲慢,其他人说的话,就算你不以为然的,就算觉得陈腐的,也务必用心记住,只要能记住,往后你大了,一一印证,也会发现旁人为何会那样想,会发现其中道理,那样做,你必能发现其中的好处。”

少年肃容行礼:“君武记得了。”

“如此便好。”秦嗣源笑着,“不过,当初你与立恒所学,虽也学习四书五经,但主要的怕还不是为此吧,那格物之学到底如何,君武你觉得有用吗?如今也该有一番见解了吧。”

“有用、有用啊。”君武一向活泼,方才接受考验聆听教诲,也是显得积极,但一说到格物,小男孩的脸上才仿佛陡然放出光来,点头点头再点头,“格物就是、格物就是……”

他仿佛要向人推广这一概念,但一时间倒也难以组织出惊人的言辞来,秦嗣源笑道:“噢?”

“呃,格物就是……师父说过一句话,物理的……哦,格物之学的根本,就是大胆的猜测。”

“猜测?”

“嗯。”君武点头,“不管看见什么事情,都可以猜,猜它是为什么,然后做出一个可以用的公式或者理论来,但这个理论,必须放之天下而皆准,只要有一条配不上的,就得把这个猜测推翻,然后继续猜……”

“就是猜?”秦嗣源皱着眉头,理解着这些东西。

“嗯,一般还是用推敲的办法,不过师父说一定要有想象力,如果有什么事情你一点都不懂,想要弄懂,首先就得猜了。嗯,师父说过的,有些基本的道理啊,比如,任意两点之间,都可以画一条直线;直线可以任意延长……”

君武开始唧唧呱呱地讲述起他学到的格物学基础来,看得出来,小男孩简直有点传教的架势,俨然要通过自己的讲述将“很有道理”的格物学推广给秦家爷爷,老人家听着那些简单的道理:“这些东西,还用猜么?”

“这是基本的组成嘛,秦爷爷,格物学不能想当然,虽然说理论可以猜,但验证过程一定要严谨,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要绝对精确才行……”君武用力地推广着从宁毅那儿学来的概念,“这些东西一步一步,可以组成很复杂的东西,秦爷爷,天地万物都是这样来的,学了它,我们就可以知道,称为什么可以称东西。杠杆为什么可以传导力……力啊,呐我们再这里放个石头,作为支点,这边用力压下去,那边就翘起来,它会翘起来多高,我们可以算,然后在那边放一个齿轮,齿轮会怎么动,齿轮之后可以有另一个齿轮,然后再加杠杆,就像水车啊、风车啊,我们可以做出很复杂的东西来……”

“水车风车不是已经有了吗?”

“但是可以更复杂啊。秦爷爷你不知道,师父给我们设计过一个很简单的东西,从一个水车开始,加上杠杆,齿轮,然后我们弄一块印刷的板子,板子升上来,就会有个刷子刷了墨汁涂过去,然后板子压下去,可以印出一页书,板子升上去,另外有个爪子,就把印好的书页拉走,把另一张纸拉过来,然后砰的再印……砰的再印,师父说这个叫流水线……”

小男孩毕竟口才不算非常好,说得太复杂了,手舞足蹈:“当然,还得考虑纸张的韧性,墨汁的均匀,机器的损耗。但这些都是可以算的,就算是纸张,只要我们弄清楚纸张为什么可以成为纸张,我们是可以造出更好的纸来的,师父说这是因为植物纤维什么的,我们现在还不太懂啦。哦,还可以计算铁的好坏,秦爷爷你知道吗,铁之所以又硬又脆,是因为里面有可以烧的东西,就是碳,碳越少,铁越有韧性,就是不容易碎,也不容易生锈……”

秦嗣源此时已经在望向康贤了,对于宁毅的格物,他当初没有询问太多,曾经也是有些不以为然的。但这时候,才渐渐听出了一个轮廓。而君武随着宁毅学的那些东西,康贤必然是知道的,两位老人对望一眼,秦嗣源道:“大胆的猜测,但要用最认真的推导,每一步都得扣上……”

康贤点头:“具体的,现在还看不到太多,但立恒跟君武说的一些东西,我这边都有让人记下来,去想。现在有个小册子,明天我让人拿给你看看,老实说,只是这猜测、推导两项,真要做起来,博大精深。但……其中恐怕也会有些麻烦,你可以帮着想想。”

秦嗣源点点头。旁边的君武并不理解“麻烦”是指什么,他觉得要完成推导肯定会有麻烦,这时仍在兴奋地说话。

“秦爷爷你有没有想过,风筝为什么会飞上天?孔明灯为什么会飞上天?因为风吹过来的时候,风筝斜着一个角度,因为这个角度会把力分解,变成一个往后,一个往上,只要风一直吹,就会一直产生往上的力,只要我们可以做一个很大的翅膀,一直往前,达到一定的速度,就可以飞起来……当然,师父说这个需要更坚韧的材料配合,只要我们能弄懂风箱的道理,就可以弄出更好的风箱,把炉子弄出更高的温度,弄出更好的铁,也可以生产出更不容易破的布,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们最近已经在算了,只要有大的受风面积,有多大的速度,我们就能飞起来……我一定可以造出能飞起来的大风筝的……”

他说到这里,目光之中有些狂热的憧憬,两位老人一时间在思考他说话中的内容,倒是没有注意到这种表情,随后君武又摇了摇头:“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啦,基础工业的发展也要很长时间的……”他复述着宁毅的说话。

“反正师父走的时候呢,让我们去想几件事情。第一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万事万物都有力的作用在里面了,可是……这个力是怎么来的……”他在地上跳了跳,“我们一跳起来,就立刻往下掉,为什么会往下掉,苹果为什么会往下掉,大地为什么会拉着我们呢,我们为什么不是往上飘……”

“这个,立恒也让你们想?”

“嗯,这个只是想想,当然要想,我现在也觉得奇怪呢……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我们在海边的时候,看见船开走,桅杆总是最后消失的……”他打了个寒颤,“爷爷,这个很吓人的,我们看见东西都是直的,如果桅杆总是最后消失,说明……”

君武咽了一口口水,然后拿出一张纸来,眼中泛着诡异又恐怖的光,将纸偏了偏,弄成一个小拱桥,用手往中间切了切:“高的一边是地,低的一边是海,爷爷,我们的世界是有坡度的,它像是一个圆,往海的那边滑下去,如果它滑到九十度,爷爷,你说那是什么……我觉得海的那边,肯定是个大洞,也许像是一个大漏斗,但是海水又没有往那个大洞倒下去,这就要想到师父的上一个问题了,为什么有一个力拉住我们……爷爷,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因为有力拉住我们,我们才没有掉下去啊……可是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老师一定是在想这些理由,所以才问我们的……”

世界是斜的,海的那边有个大漏洞,秦嗣源与康贤想想,觉得难以置信,但结合海面上船只果然是桅杆最后消失的道理来想想,还真是有些恐怖……

君武摇摇头:“不过师父说这两个问题我们只是想着玩玩就好了,他大概怕吓到我们,可不知道我们这么快就已经想出来了……不过,师父的第三个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秦嗣源此时也有些感兴趣:“立恒问什么了?”

君武站起来,走到一边烧水泡茶的小火炉边蹲下,看了一会儿:“师父说,物理学……呃,格物学最重要的发展途径之一,就在这个茶壶上……”

“茶壶?”

“嗯。”小男孩点头,回头看了看两位爷爷,“师父忘记了,他以前随口跟我们提过的……秦爷爷,如果堵上茶壶的口,我们把盖子按着不许茶壶出气,我们按得住吗?”

“气总是要出的,怕是按不住吧。”

“气会把盖子顶开,这里就有力了,如果这个茶壶大一点,力就更大……师父教过我们的,只要用杠杆,用齿轮,用这样那样的东西,总可以把这股力传出去,只要能做出这种东西来,就像师父说的那样了……”

小男孩跳了起来,回头笑道:“师父以前有一次说过,他说,人力有时而穷,畜力也有时而穷,不管你有什么千里马,马车最多都只能跑那么快,因为再厉害的马也只是马。可有杠杆齿轮这些东西组合起来,机器不一样,一个水车,它的力气就比马大多了,可水车不能走。格物学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便于携带的动力源!”

什么机器、什么便于携带、什么动力源之类的词语,基本上都是宁毅的说话方式。宁毅来这里这么久,基本已经融入这个时代,但兴之所至说起很多新东西时,便不理会这个时代的语法,反正你能听懂也好听不懂也罢,他都不强求,君武与他相处这么久,便将这些说法都记下来,当成了学习格物学的指导纲领了。由于记得这些,因此当宁毅一说,他不久便想得明白了。

“总有一天,可以飞到天上去……”

小男孩看着那茶壶,喃喃说了一句。片刻,坐在小火炉边的少女举起团扇,啪的一下打在他的额头上。

“好了,算学还没学好,老想着这些。还做梦飞到天上去,不要命啦!师父前些日子还骂过你,说危险呢,不许再想了!”

“呜。”小男孩捂着额头,幽怨地看着姐姐,嘟囔道,“这是我的理想……”

很有理想的男孩有没有被打醒一时间还难说,对于这格物之学的本质,秦嗣源与康贤一方面觉得闻所未闻却颇有道理,另一方面却也有觉得荒谬的地方,主要还是因为君武说的那个大地是漏斗状的推论。不久后,秦嗣源缓缓说了一句:“若在草原之上,见人骑马奔走,那可是哪个方向都是一样的,这是为何?若以此所想,这大地莫非是个圆的?”

他想想,随后笑起来:“无稽之谈无稽之谈,不过此等想法倒是颇为有趣,呵呵。”

康贤也愣了半晌,随后笑道:“有趣有趣,若是圆的,这大地的那边到底是怎样的一副样子,大家岂不掉下去了?难道都倒着过日子么?”

君武一时间颇为苦恼,两人笑了一阵,面上表情变得古怪起来,随后将话题调转开,他们皆是极有智慧之人,虽然之前对西方的逻辑思考形式并不了解,但人想事情都是差不多,给出条件、原理,严格做出推论这种形式,他们也是瞬间就能适应。对这问题,一时间竟有些不敢去想。

“方才听君武一直说我们我们的,似乎除了你与小佩,还有其他人在学习这格物学?”

“也算啊。”君武点头,很是自豪,“除了我和姐姐,还有学堂里的两位师弟,还有开平郡公家的小儿子,我最近跟他说了,他也觉得很有道理,最近要跟着我一起做风筝呢,哦,对了对了,还有康洛也觉得格物很有趣……所以我们前些天已经成立了格物党,现在有六个人了。我是党魁!”

周佩的团扇啪的又打在弟弟头上,却是笑着没有说话,两位老人一时间也有些好笑,他学堂里两位师弟倒是姑且不说了,开平郡公家的小儿子今年才十岁,平日里跟在君武后面跑,被他拉了进去,康洛则是康贤的小孙子,目前八岁。君武这家伙在一帮孩子之间人缘还是挺好的,立即就将他们拉了进去。

“看起来,这格物党发展会很快。”秦嗣源点头道。

“我家中小奇、小新他们怕是也逃不掉……”康贤笑起来,拿家中几个孩子开了个玩笑,他家中的几个孙子里,康奇七岁,康新五岁,恐怕也逃不掉被发展进格物党的命了……

两个老人的玩笑当中,小君武倒也微微有些生气起来,决定不给康奇康新加入格物党的机会了,反正他们也很笨,他目前发展党员是很严格的,因为每次要发展人进来,他都会好好地描述一番将来的前景,那可是飞上天去呢。

一定会有那样的一天的……

夏日午后,距离另一段历史上真实出现能飞上天空的载具尚有约八百年的历史,小王爷在这庭院间回头看看那茶壶,在心中满怀憧憬地划下了一只大大的饼。

有些东西,在无声之间扎了根、发了芽,便再也挥不去了……

与此同时,在那随意间扔下了种子的那人,此时已然乘船过了镇江。他们原本乘船自长江东进,到镇江停留几日,随后方才启程,沿江南河南下。这一片水域船只来往繁忙,水流倒是不急,因此驶得也是缓慢悠闲,穿行一日,过了丹阳,将将进入常州地界。

第一九八章 旅途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作为世界上最长的一条人工运河,京杭大运河北起涿郡,南至杭州,贯穿了长江与黄河,长江往南,以镇江为发端的运河一段,便称为江南河。

江南富庶,自镇江往南,一路水道上船只来来去去,令得江南河也不负这名字的成为京杭运河最为繁忙的河道之一。这一条河道水流平缓,周围的山势倒也没有长江沿岸的那般瑰丽,起伏之间,山水翠绿倒并不显得深邃,偶有破旧的码头、小小的村落、田地,或是与河道并行的道路,路上偶尔能见到行人,偶尔见驶过的牛车,衬着河道间来去的船只,倒也的的确确的给人一种江南的安然气息。

江南河宽度大约二十余米,但水并不见得深,通常只是两米左右,河道两旁偶有低洼之处,形成重重叠叠的芦苇丛,附近渔翁撑船驶过,也有鸬鹚之类的水鸟起落,嘎嘎嘎的叉起了水中的鱼儿,日光之中,水上的一幕一幕,安静却又怡人,便是山水画儿的意境了。

这长长的水道承载了太湖与长江一带的漕运,也承载了绵绵近千里间依水而生的人家的生活。时间正值下午,一艘画舫行驶在常州附近的水道间,说是画舫,但装潢自比不得秦淮河一带船只的华美,船分两层,比起一般行走于这条水路的商船客船来说要显得舒适得多,一看便是必是家境殷实的人家才能租用得起,此时这船在河面上缓缓而行,夏日的阳光里,说话的声音正响起在二楼的房间里。

“……乌云密布,大水滔天,只见那法海飞起在天空中,大喝一声:‘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叭嘛吽!’身上的袈裟遮天蔽日地展开,把整个金山寺托上了天……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从船舱里的声音听来,想是有人在说故事,这故事正到激烈紧张处,陡然响起这句话,一帮人大概是愣了半晌,随后便是抗议声迭起。

“不要下回分解啦……”

“姑爷姑爷……”

“姐夫,你不能这样。”

“那个法海跟白素贞怎么了嘛……”

“金山寺那么大,怎么飞到天上去啊,怎么飞的怎么飞的……”

说话的声音有男有女,一时间混乱不堪,讲故事那人大概是喝了口水:“喂,你们过分了哦,都说了一个下午……金山寺怎么飞起来的,你们昨天也看过金山寺了,想怎么飞就怎么飞嘛,要有想象力……”

“可是‘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叭嘛吽’又算是什么佛号,姑爷姑爷,佛门没有这样说的啊……”

“听起来很厉害啊,何况你个丫头又知道这个了……”

“娟儿看过佛经的,娟儿你来说……”

“法海大师好厉害。”

“啧,完了,娟儿花痴了,谁去打她一下……”

“没有啊,姑爷。”

“姐夫,那佛门真有这等神通吗?”

“你信了?”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的吵嚷,一层甲板侧舷的过道上,却也有一名女子,正倚在那儿,一脸闲适地望着流淌的河水,她一身鹅黄与月白相间的衣裙,披了白色的坎肩,手中拿了一把小扇子,年纪仍轻,头上倒是绾了妇人髻,年轻的纯真与成熟的安闲气质混在一起,让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已然嫁人的大家小姐。

这一船人,自然便是一路南行的宁毅等人了。

这次去往杭州,旅游的成分固然占了一半,另外,苏檀儿其实也打算在杭州一带将生意的重心铺开,以在大房中将自己与父亲的影响力稍作区分。于是除了她、宁毅、婵儿等三个丫鬟,一路同行的也有家中一名信得过的账房,两名掌柜以及他们的家人、丫鬟、伙计、护院,另外还有之前比较亲近大房的两名堂兄弟苏文定苏文方,也是一路跟了,随着苏檀儿这堂姐过来杭州历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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