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609节
他们尚有余力吗?
希尹在脑海里思考着这一切。
数十年来,他们从战场上走过,汲取经验,获得教训,将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纳入眼中、心中,每一次的战争、幸存,都令他们变得更加强大。这一刻,希尹会想起无数次战场上的烽烟,阿骨打已逝、吴乞买弥留,宗望、娄室、辞不失、银术可、拔离速……一位又一位的将领从他们的生命中走过去了,但这一刻的宗翰乃至希尹,在战场之上确实是属于他们的最强状态。
时间走过数十年,这一刻,他仍旧只能全力以赴,将未知的命运,交给至高的天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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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的城墙也并不壮丽巍峨,一片普通的土石城墙,城墙外的原野青黄参差,士兵的穿着以土色为主,兼有青绿的点缀,血腥的味道一如既往地让人觉得难闻。
刘沐侠是在傍晚时分抵达汉中城外的,跟随着连队抵达之后,他便随着连队成员被安排了一处阵地,有人指着东面告诉大家:“完颜希尹来了。如果打起来,你们最好在前面挖点陷马坑。”
“挖陷马坑就行了吗?”班长向连长请示。
“你们今晚就负责挖坑,保留体力,注意休息。能不能睡要看对面的意思。”
疲劳与痛楚正在身体内聚集,但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内,战友们说起第五军突破剑门关的时候,刘沐侠抬头看了看东面的金兵踪迹。纵然只是华夏第七军中的一名普通士兵,他也知道,决战即将到来了。
于是吃过晚饭后,他便安静地开始挖坑。
他并不畏惧完颜宗翰,也并不畏惧完颜希尹。
他是西北人,西北的生活环境自来粗砺,也是因此,他自小便生活在一片充满了杀人犯、马匪、骗子的天地里。
家人很早就去世了。他对于家人并没有太多的情感,类似的情况在西北也从来算不得稀罕。华夏军来到西北,面对西夏打出第一场胜仗之后,他去到小苍河,加入外界认为的穷凶极恶的黑旗军,“混一口饭吃”。
华夏军的内部,是与外界猜想的完全不同的一种环境,他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被同化的,或许是在加入黑旗之后的第二天,他在凶狠而过度的训练中瘫倒,而班长在深夜给他端来那碗面条时的一刻。
又或许是在一次次的巡逻与训练中相互合作的那一刻。
又或者是在他完全不曾料到的小苍和三年厮杀中,给他端过面条,也在一次次训练中给他撑起过后背的战友们牺牲的那一刻。
“……我原本是……汴梁人,家里就在黄河边上的村子里,我有个老婆,有个女儿的,家里还有老人……女真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他偶尔能够想起身边战友跟他诉说过的美好中原。
他其实没有触动,他生命的前十余年,都生活在混乱与朝不保夕的西北边疆,他的家人死去了,他都不知道该为何而哭,世上真有中原那般美好的一切吗?他不知道。
他只是喜欢在小苍河的生活,他们在山谷里并肩作战,在大坝上杀退一波波据说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们一起欢呼,他们的生存有着温暖的内在,这些曾经有过光怪陆离不同生活的人,与他成为战友、成为家人。
他们都死了。
他会想起小苍河三年厮杀,最后那段时间里,宁毅在告别逝者时时常与人们说的话。
“……这个世界上,有几百万人、上千万人死了,死之前,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最让我伤心的是……他们的一生,会就这样被人忘掉……今天在这里的人,他们反抗过,他们想像人一样活着,他们死了,他们的反抗,他们的一辈子会被人忘记,他们做过的事情,记得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荡然无存,就好像……从来都没有过一样……”
就好像从来都没有过一样……
刘沐侠因此时常想起汴梁城外黄河边上的那个村子,战友家中的老人,他的老婆、女儿,战友也已经死了,那些记忆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包括班长给他端来的那碗面,包括他们一次次的并肩作战。这些事情,有一天都会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身上有痛楚,也有疲劳,但没有关系,都能够忍受。他沉默地挖着陷马坑。
夕阳已渐渐落下了,夕阳每一天都这样落下,他加入黑旗军的第二天,没能在太阳落山前做完训练的科目,班长就在这样的黑暗中逼着他往前跑,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翻脸,可以等到明天偷了东西再走……这天晚上他饿着肚子,而班长给他端来了一碗面条,面条里甚至有着一颗好吃的鸡蛋。
那是多年前的小苍河了,谷地之中甚至没能完全建设好,他们有时候要在操场上平地,水坝正一步一步被构筑完全。而今天的小苍河,已是一片荒山,他们存在的痕迹,被抹掉了。
班长朝女真人挥出了那一刀。
而女真人竟然不知道这件事。
……
这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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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渐渐降临了,星光稀疏,月亮升起在天空中,就像是一把刀,劈在汉水江畔的天空中。
汉中以西的平原上,不知什么时候炮声密集地响起来,战士的厮杀与对冲掩映在火光里。
朝着汉中城赶过来的女真部队与华夏军部队正在黑夜之中相互穿插、厮杀遍地。
大量的女真部队被茫然地打散在原野上,亦有华夏军的队伍在黑夜之中陷入苦战。
千万人的厮杀,成千上万的人,有着成千上万的人生与故事。
四月二十一,完颜撒八一度率领骑兵向华夏军展开了以命换命般的猛烈突袭,他在负伤后侥幸逃遁,这一刻,正率领部队朝汉中转移。他是完颜宗翰的子侄,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跟随宗翰作战,相对于银术可、拔离速等人,他虽然逊于天资,但却向来是宗翰手上计划的忠实执行者。
女真人好不容易从那样艰难的生存环境中厮杀出来,他跟随英雄而战,这一刻,他也不吝于为英雄而死。
宗翰已经与高庆裔等人汇合,正试图调动庞大的军队朝汉中集结。征战沙场数十年,他能够明显感觉到整支大军在经历了之前的战斗后,力量正迅速下降,从平原往汉中蔓延的过程里,部分二度集结的军队在华夏军的穿插下迅速崩溃。这个夜晚,唯独希尹的抵达,给了他些许的安慰。
四天的作战,他麾下的部队已经疲劳,华夏军同样疲劳,但如此一来,以逸待劳的希尹,将会获得最为理想的战机。
拔离速已死,但宁毅还过不来。
这一天晚上,望着天空中的月色,宗翰将随身的烈酒洒向大地,悼念拔离速时。
这漫长的一生征战啊,有多少人死在路上了呢……
这个夜晚,大量的军队都在路上冒险厮杀向前,完颜设也马在黑夜中试图振奋与鼓舞起士气,这位已经逐渐成熟的冰原狼,不愿意错过即将发生在汉中城下的一战。
他的一生,都在憧憬着父辈那样的英雄,直到兄弟的死去,他才渐渐明白了成为那样的英雄所需要的特质。这一刻华夏军的强大令他感到瞠目结舌,也让他真正的感到热血沸腾,若没有了这样的敌人,他的名字,又如何有可能名留青史呢?
有些人的故事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但之于人生,这些故事并无高下之分。
随着金人将领征战厮杀了二十余年的女真战士,在这如刀的月色中,会想起家乡的妻儿。跟随金军南下,想要趁着最后一次南征求取一番功名的契丹人、辽东人、奚人,在疲惫中感受到了恐惧与无措,他们秉着富贵险中求的心态随着大军南下,英勇厮杀,但这一刻的西南成为了难堪的泥沼,他们抢掠的金银带不回去了,当初屠杀劫掠时的喜悦化为了悔恨,他们也有着怀念的过往,甚至有着牵挂的家人、有着温暖的回忆——谁会没有呢?
但许许多多的中原人、西北人,已经没有家人了,甚至连记忆都开始变得不那么温暖。
这个夜晚,又有一支又一支的华夏军部队,陆续抵达了汉中城的芦苇门外。他们已经经历轮番的厮杀,战士们身上大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但女真人的溃败,会给人无穷的力量。一些部队甚至做出了偷袭西面或者北面城墙的尝试,当然,没能轻易成功。
抵达汉中战场的部队,被参谋部安排暂做休息,而少量队伍,正在城内往北穿插,试图突破街巷的封锁,进攻汉中城内更为关键的位置。
入夜之后,陈亥走进参谋部,向旅长侯烈堂请示:“女真人的部队皆是北人,完颜希尹已经抵达战场,但是不进行进攻,我认为不是不想,实则不能。眼下正值汛期,他们乘船北上,必有风浪,他们许多人晕船,因此只能明天展开作战……我认为今夜不能让他们睡好,我请战夜袭。”
“晕船的事情我们也考虑了,但你以为希尹这样的人,不会防着你半夜偷袭吗?”
“那也不能让他们睡好,我可以让手下的三个营轮番出战,搞大声势,总之不让睡。”
“……有道理,秦军长查夜去了,我待会向报告,你做好准备。”
“是。”陈亥敬礼。
走出简陋的参谋部,月亮像是要从天空中落下,陈亥不笑,他的眼中都是十余年前开始的风雪。十余年前他年纪尚青,宁先生一度想让他成为一名说书人。
“文明的传续,不是靠血缘。”
“女真人过来,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整族都没有了。郑一全的血脉是没有留下来,但是临死的时候,你在旁边,你就把他传下去了……尽量把故事传下去……”
那一天,宁先生跟年纪尚幼的他是这样说的,但其实这些年来,死在了他身边的人,又何止是一个郑一全呢?而今天的他,有着更好的、更有力的将他们的意志传续下去的方法。
在这世上,有一些特殊的时刻,千千万万的线会朝着一个人的身上聚集过去,它会变得单薄,会变得重要。有些线会断,有些线又会被旁观者们背负起来,继续前行。血脉的延续、民族的更替、国家的兴亡,万物争杀,从来都是这样的。
刘沐侠挖完陷马坑,默默地打磨了自己的刀。
有人清点火雷与手榴弹,传递过来。
陈亥带着一个营的士兵,从营地的一侧悄然出去。
哨卡更替,有些人得到了休息的空闲,他们合衣睡下,枕戈待旦。
“我有点睡不着……”
有人轻声说话。
“我跟你们说啊,我还记得,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
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从那一刻过来,有多少人哭泣,有多少人呐喊,有多少人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浴血前行,才最终走到这一步的呢……
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很平凡,一个人的死亡,在千千万万人的死亡当中,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又有谁的生命与回忆,不是一副跌宕起伏的史诗呢?
火焰与煎熬已经在地面下剧烈冲撞了许多年,无数的、庞大的线条汇聚在这一刻。
熔岩正爆发开来——
……
陈亥发动了夜袭,与希尹安排的斥候伏兵在汉江边上厮杀开来,喊杀震天,一轮一轮的连绵不绝。
营地中的女真战士不时被响起的声音惊醒,怒火与焦虑在聚集。
夜深的时候,希尹走上了城墙,城内的守将正向他报告西面原野上不断燃起的战火,华夏军的部队从西北往东南穿插,宗翰部队自西往东走,一处处的厮杀不停。而不止是西面的原野,包括汉中城内的小规模厮杀,也一直都没有停下来。也就是说,厮杀正在他看见或者看不见的每一处进行。
希尹扶着城墙,沉吟良久。
“……他们不用睡觉啊?”
他轻声叹息。
他们面对的华夏军,只是两万人而已。
第九四三章 大决战(七)
朦胧的星光下,汉中城外的野地上,士兵一排一排的和衣而睡,刀枪就摆在他们的身旁,黑色的旗帜正飘扬。
这是已然成为战场的土地,但除了偶尔走过的巡夜士兵,后半夜的营地还是显出了安静的氛围,即便有人从睡眠中醒过来,也极少开口说话。有人打着鼾,睡得没心没肺。
经过连日以来的厮杀,华夏军的士兵已经极为疲累,但在随时可能遭遇袭击的压力下,大部分士兵在沉睡中还是会时不时地醒来。有时候是因为远处传来了厮杀或是爆炸的声音,也有的时候,是因为周围显得太过安静,鼾声反而会突然停止,士兵惊醒过来,感受着周围的动静,随后才又继续开始休息。
对于不远处女真营地的袭击,到得凌晨都在不断地响起,偶尔掀起一阵热闹的波澜。沉睡的士兵们醒过来,心想:“陈亥这个神经病。”随后又安静地睡下去。
友军发起的战斗,保证了自己这边的众人能够有个相对安全的休息空间。如果不是陈亥的部队整个晚上都在希尹营地外发动袭扰,那么在黑夜中要遭遇突袭的,或许就是这边了。也是因此,在陈亥等人连夜作战的同时,他们必须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以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
即便在最为安静的时刻,许许多多的事情也未有停歇。城市当中,完颜庾赤正将大量的铁炮、弹药拆卸装箱,以大车从东南方向的城门运出去,送往南面的希尹大营。陈亥一方面分班次对营地发动袭击,另一方面,也发现了这一动静,他向后方指挥部提出了作战请求。
指挥部驳回了他相对冒险的计划。
“……陈亥这个神经病……”
华夏军营地西南角,营帐中的光芒彻夜未息。秦绍谦与几位参谋、旅、团级干部们仍旧聚集在这里,帐篷内油灯昏暗,木箱子上摆着简单的战场示意图,大部分的旗帜插得混乱而无序,对于部分旗帜所代表部队的位置,他们也只是靠猜,并不是十分确定。
“陈亥手下不到一千个人,从昨晚到现在,已经两次提出不惜一切对希尹发动进攻了。他是想着把一千人全搭进去,将希尹换成疲兵吗……”
“陈亥是很有前瞻意识的,他已经看出来了,天亮之后这场决战不好打。”
“一个团长,也该为他手下的兵负点责,动不动就想牺牲自己,也不好。”
军长秦绍谦、旅长侯烈堂、胥小虎、参谋林东山等众人聚集在这里,夜早已深了,说起这些事情,众人的语调大都不高。回复了陈亥的请求之后,大伙儿还是围绕着地图,开始做最后的战略决策。
“……总之,天一亮,希尹部队就会尝试对我们发起总攻。汉中城内,他们会将百姓驱赶出来,希尹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宗翰也正从西面,朝着汉中赶过来。那么,不能打呆仗,大的方向上,他们想决战,我们可以决战。但在战术上,我们要抓自己的重点……”
……
寅时二刻,天空中连星辰都像是隐没起来了,东面的夜色中传来爆炸的声音,刘沐侠握住了身侧的刀鞘,陡然间睁开了眼睛,随后朝侧面看去。过来的是班长,正一个一个地叫醒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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