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618节
时局仍旧紧张,尽管福州城内民众大量涌入,但划分了安置区域,在夜里,城市仍旧实行宵禁。这个时候能拿到讯息的,有他,有长公主府、密侦司的部分成员,自然,宫城中的陛下,也绝不会错过这样的消息。
他多少能够想象,那位年轻的陛下,会以怎样的心情,来看待眼前的这则讯息。
武朝的过去,走错了许多的路,如果按照那位宁先生的说法,是欠下了许多的债,留下了无数的烂摊子,以至于一度甚至走到名存实亡的绝境里。到得如今,仅剩下偏安于福建一地的这个“正统”残局,许多方面,甚至称得上是咎由自取。
但是自去年在江宁继位,立国号为“振兴”的这位新陛下,却确实在绝境中给人们看到了一线希望。抵达福州之后,这位年轻陛下的做法,有许多会让守旧者们看不习惯,但在更多人的眼里,新君的众多措施,展现着蓬勃的朝气与锐意的活力。
在这里,李频或许是一路跟随过来,看得最清楚的人之人。
从江宁破釜沉舟,决战突围时的勇武,到一路辗转中的内疚,抵达福州之后,大量的事情,君武亲力亲为,他会抵达收治难民的现场,详细过问此后的安置程序,也会主动询问外地迁来的难民此后的希望,在此期间,甚至数度遭到刺客的刺杀。
四月间,人们在福州西北广场上建起一座石碑,祭奠此次女真南下中死去的江南百姓,君武着甲胄、系白绫,以长剑割开手掌,歃血于酒中,随后三拜祭祀死者。这些行为并不符合礼部规矩,但君武并不在乎。
祭祀之后,有刺客试图行刺,君武让人将被抓的刺客带到石碑前,面对面让人说出行刺的理由,随后才将着人刺客斩杀。
这些平易近人或是亲力亲为、亦或是铁血刚正的举动,只能算是外在的表象。若只有这些,身居高位者并不会对其产生太高的评价,但他真正让人感到稳健的,还是在这表象下的各种细务处理。
抵达福州之后,君武所率领的朝堂首先进行的,是对下方所有钱粮物资的统计,与此同时,令福州原本官员配合户部、工部,上交与复核福州一地所有工匠名录。福州本是良港,武朝造船业于此地最为发达,君武为太子时便注重工匠、格物等事,众人一开始还并未觉得奇怪,但到得三月底四月初,初步整合完毕的户部吏员就开始进行新一轮的人口统计、编户齐民。
原本的武朝天下,读书人的数量就已经非常之多,官员的人数从来是不缺的,君武抵达福州后,一面精心挑选官员进入朝堂,另一方面更为在意的是吏员队伍的整合。
去年下半年开始,武朝天下面临分崩离析,君武从江宁一路突围转进,身边也携带了众多百姓。虽然说起来民众的性命不分三六九等,但在非得取舍的情况下,君武终究还是优先保证那些能写会算、有一技之长的师爷、掌柜、匠人们的性命。
分批次抵达福州之后,能写会算的师爷掌柜们多被编入户部,匠人的名字纳入工部,君武首先做的便是以福州本地工匠名录进行练兵,待到吏员们初步整合,就开始对福州民众、尤其是对难民进行编户、统计。而编户齐民看来繁琐,但历来就是政权加强其底层控制力的最稳健的手法。
年初铁三悟把持福州政权,周佩、成舟海等人暗中活动,联合当地势力砍了铁三悟的人头,轻松拿下福州一地,说起来,当地的士绅、武装对于新的朝廷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诉求的。在众人的想象里,武朝倾覆至此,新上位的年轻君王必然急于反攻,而且在这样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也会积极笼络各方,对于他的支持者大加封赏,以求千金市骨之效。
但到得重新开始统计和编户开始,人们才发现,这位看来激进的新君王所采取的竟是嚼碎一地、消化一地的风格。四月间的福州,从各地涌来、被船队运来的难民众多,统计与安置的工作都非常繁忙,偶尔还有混乱与刺杀发生,但引起的乱子却都不算大,归根结底,是新君王与其团队将这些事情当成了训练,桩桩件件的都做好了预案,一旦发生便有反应。
也是因此,在有心人的眼中,眼下的福州,正处于忙碌、复杂却又相对井井有条的氛围里。新君对城市的控制力每一天都在扩大,对任何真心期待明君、忠于武朝的人来说,眼前的景象,都只会令他们感到欣慰。
而即便有人心有不甘,那也没什么意义。君武在江宁突围与转移后进行过强势整军,如今十余万精兵被控制在岳飞、韩世忠等将领手上,武朝的大片地盘虽已倾颓,但君武携这些残余力量来吞下一个福州、甚至于整个福建,却仍旧游刃有余。
整合兵部、肃清军纪,操练户部吏员、开始编户齐民的同时,对于工部的改革也在大刀阔斧的进行。在工部上层,提拔了数名思维活跃的匠人担任主官,对于当初跟随在江宁格物研究院中的工匠,但凡有大贡献的,君武都对其进行了擢升,甚至对其中两人赐予爵位,并且公开许诺,只要将来能在格物学发展上有大建树者,绝不会吝于封官赐爵。
武朝以往的阶级,士农工商依次而来,过去那些年商人以金钱的力量使自己的地位稍有提升,但毕竟没有经过政权的认可。君武当太子之时没有这等权力,到得此时,竟是要在实质上对工匠的地位做出抬升和认可了。
部分跟随着君武南下的老儒生、老臣子们多多少少地提出过反对,也有的只是隐晦地提醒君武三思,不要如此激进。但如今军队掌握在君武手中,下方吏员可用,情报有长公主、密侦司一系的协助,宣传有李频的报纸。这些大儒、老臣们虽然或多或少地能够联络起武朝各地的乡绅士族力量,但君武铁了心吃一块算一块的情况下,这些臣子对他的影响和约束,也就在不知不觉间下降到最低了。
在这些手腕的影响下,守旧的儒生对于新帝的叛逆和“不稳重”或许多少有些微词,但对大量年轻儒生而言,这样的君王却无疑令人振奋。这些时日以来,大量的儒生到李频这边来,说起新君的手腕策略,都心潮澎湃、赞不绝口。
没错,只要能够彻底的消化与掌握福州,能够起到的作用,远大于草草地光复整个福建又或者得到一个不同心同德的江南。一旦新君对福州一地的掌控细致入微,将来推而广之,整个天下便也能井井有条,在这样的前提下,各地士绅豪族只顾自身、软弱不堪的状况也有可能得到革新。
纵观历史,哪朝哪代能够做到对底层这种掌控的,不是武帝之像?
在对君武动作赞不绝口的同时,人们对于过往儒学的许多事情也开始反省,而这两个月以来,福州的儒学圈里最多讨论的,还是原本士农工商的排位问题。过去认为这四种人从前到后,等而下之,如今看来,这样的观念必须得到转变,对于工商两层的地位,必须重视起来。
随后便诞生了各种说法。最具代表性的说法有二:相对保守的认为士人作为这世间的管理与协调者,当居一层,而后农工商各有其用,要一视同仁,鼓励其发展;而更为激进的想法是,士农工商都要一视同仁,属于同一层级,没有高下之分,当然,这样的说法之所以激进,是因为在农人如何与士人一视同仁的问题上卡了壳,譬如人们可以给工匠、商人封官赐爵,以彰显其身份,但对于农民该如何表彰鼓励呢?因为这个问题,人们大都认为这种想法是好的,但多半无法落地。
新君的英明与振作、世事的变革能够让一些年轻人得到鼓舞,李频时常与这些人交流,一方面引导着他们去做一些实事,一方面也隐约觉得新儒学的出现,或许真到了一个有可能的关键点上。
当然,在他而言,对眼前这些事情、变化的观感与情绪,是更加复杂的。
不曾见过太多世面的年轻人,又或者见过许多世面的儒生,皆有可能对眼前发生在这里的变化感到鼓舞——确实,武朝经历的动荡太大了,到得如今国破家亡支离破碎,人们大都意识到,没有彻底的革新与变化,似乎已经无法拯救武朝。
也是因此,即便是跟随着君武南下的一些老派官僚,眼见君武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甚至做出在祭祀仪式上割破手掌歃血下拜这样的行为,他们口中或有微词,但实质上也没有做出多少对抗的行为。因为即便老人们也知道,规行矩步只能守旧,欲求开拓,或许还真需要君武这种出格的举动。
从历史的角度而言,类似君武这种胸中有热血,手下有章法,甚至于战阵上见过血的帝王,在哪朝哪代可能都够得上中兴之主的资格。至少在这段起步上,有他的反馈,有成舟海、闻人不二等人的辅佐,已经堪称完美,若将自身置于过往历史的任何时刻,他也确实会对这样帝王感到欣喜若狂。
但在眼下,在那些儒生发自真心的期待、褒美与赞扬中,总有一种情绪会在内心的深处升起来,压住他的喜悦,会质问他。
——在眼下的历史时刻,我们的努力,对比西南的那位,如何?
——强势而英明的中兴之主,面对西南的那位,有取胜的机会吗?
在那些前来找他论道,甚至不少都是有能力有见识的年轻儒者的眼中,这问题的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但只有在李频这边,他内心深处甚至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明白,这已经反映了他心中的衡量与回答。
于是在每一位儒生都感到激动、鼓舞的时候,只有他,总是冷静地微笑,能一针见血地点出对方的问题、引导对方的思考。这样的状况倒是令得他的名声在福州又更大了几分。
五月初一的这个凌晨,在他结束了与几名儒生的谈论后不久,心底的这个问题便又通过情报,递到他的眼前了。
四月二十四,在宁毅援军不曾抵达的情况下,秦绍谦率华夏第七军两万人马,正面击溃宗翰、希尹十万大军的进攻,甚至于宗翰眼前阵斩其子完颜设也马。自此,宗翰子嗣中最成材的两人,真珠大王、宝山大王,皆于西南一战中,殁于华夏军之手。宗翰、希尹率领残兵仓惶东遁……
当年女真第二次南下围汴梁,造成武朝的最大屈辱靖平之耻中,宗翰、希尹、真珠大王、宝山大王皆在其中,另外,银术可、拔离速、余余、达赉……这一位位凶残的女真将领,在有良知的武朝人心中,都是不共戴天、奋毕生之力都想杀掉的巨仇大敌。这一次,他们就一个一个地,被斩杀在西南了。
原本是要高兴的……
但更为复杂的情绪便升上来,缠绕着他、拷问着他……这样的情绪令得李频在院子里的大榕树下坐了许久,夜风轻盈地过来,榕树摇摇摆摆。也不知什么时候,有留宿的儒生从房间里出来,看见了他,过来行礼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李频也只是摆了摆手。
“无事。”
儒生回去睡了,李频才将目光投向宫城的方向,叹了口气。
他随后唤来下人。
“备车,入宫。”
这是整个天下都会为之欢呼雀跃的消息,能不能放出去,却是需要商议过后的事情了。
不久之后,他在宫城内,见到了周佩、成舟海、闻人不二、铁天鹰,以及……
唯一肆无忌惮地,表达着自己兴奋之情的皇帝……
第九五五章 浪潮(中)
五月初一,子时早就过了,福州的夜色也已变得安静,城北的宫殿里,气氛却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先是传讯的宫人进进出出,随后便有大员带着特殊的令牌匆匆而来,叩门而入。
若是在过往的汴梁、临安,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出现的,皇家威仪大于天,再大的消息,也可以到早朝时再议,而若是有特殊人物真要在子时入宫,通常也是让墙头放下吊篮拉上去。
但到了福州这几个月,许多的规矩、礼仪暂时性的被打破了。面对着一场混乱,励精图治的新皇帝时常彻夜不眠。尽管他安排在夜间的多是学习,但偶尔城中发生事情,他会在夜里出宫,又或者连夜将人召来问询、请教,不久之后竟也让人撤了吊篮,开一侧门使人入内。
五月初的这个凌晨,皇帝原本打算过了子时便睡下休息,但对一些事物的请教和学习超了时,随后从外头传来的加急信报递过来,铁天鹰知道,接下来又是不眠的一夜了。
他巡过宫城,叮嘱侍卫打起精神。这位过往的老捕头已年近六旬,半头白发,但目光锐利精气内藏,几个月内负责着新君身边的卫戍事宜,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相对于过往天下几位宗师级的大高手来说,铁天鹰的身手顶多只能算是一流,他数十年厮杀,身体上的伤痛众多,对于身体的掌控、武道的修养,也远不如周侗、林宗吾等人那般臻于化境。但若论及搏杀的诀窍、江湖上绿林间门道的掌控以及朝堂、宫廷间用人的了解,他却算得上是朝堂上最懂绿林、绿林间又最懂朝堂的人之一了。
过去的十数年间,他先是陪着李频去杀宁毅,随后心灰意冷辞了官职,在那天下的大势间,老捕头也看不到一条出路。后来他与李频多番交往,到中原建起漕河帮,为李频传递消息,也已经存了搜罗天下志士尽一份力的心思,建朔朝逝去,天下大乱,但在那混乱的危局当中,铁天鹰也确实见证了君武这位新皇帝一路厮杀抗争的历程。
待到那逃亡的中后期,铁天鹰便已经在组织人手,负责君武的安全问题,到福州的几个月,他将宫廷护卫、绿林左道各方各面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若非如此,以君武这段时间事必躬亲抛头露面的程度,所遭遇到的绝不会只有几次雷声大雨点小的刺杀。
往日他身在朝堂,却时时感到灰心,但最近能够看到这位年轻帝王的种种行为,那种发自内心的奋发,对铁天鹰来说,反而给了他更多意志上的激励,到得眼下,即便是让他立刻为对方去死,他也真是不会皱半点眉头。也是因此,到得福州,他对手下的人精挑细选、严肃纪律,他自身不敛财、不徇私,人情练达却又能拒绝人情,过往在六扇门中能见到的种种陋习,在他身边基本都被一扫而空。
于是如今的这座城里,外有岳飞、韩世忠率领的军队,内有铁天鹰掌控的内廷近卫,情报有长公主府与密侦司,宣传有李频……小范围内委实是如铁桶一般的掌控,而这样的掌控,还在一日一日的加强。
初升的朝阳总是最能给人以希望。
将不大的宫城巡视一圈,侧门处已经陆续有人过来,闻人不二最早到,最后是成舟海,再接着是李频……当年在秦嗣源麾下、又与宁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这些人在朝堂之中不曾安排重职,却始终是以幕僚之身行宰辅之职的多面手,见到铁天鹰后,双方互相问候,随后便询问起君武的去向。
铁天鹰道:“陛下得了信报,在书房中坐了一会后,散步去仰南殿那边了,听说还要了壶酒。”
“仰南殿……”
成舟海笑了出来,闻人不二神色复杂,李频蹙眉:“这传出去是要被人说的。”
铁天鹰道:“陛下高兴,谁人敢说。”
李频看他一眼:“老铁啊,为臣当以忠谏为美。”
铁天鹰拱手笑道:“我就是个侍卫,谏言是诸位大人的事。”
“要是谏言不成,拖出去打板子,倒是你铁大人负责的。”
“到时候会有关照,打得轻些。”
成舟海与闻人不二都笑出来,李频摇头叹息。事实上,虽然秦嗣源时期成、闻人二人与铁天鹰有些冲突,但在去年下半年一路同行期间,这些嫌隙也已解开了,双方还能说笑几句,但想到仰南殿,还是不免蹙眉。
新朝廷在福州建立后,仓仓促促征用的行宫,仰南殿占地不小,但主要功能是对武朝先皇、历代功臣的祭祀、缅怀之用。大殿里有武朝历代皇帝,侧面也有许多功臣的位子,譬如秦嗣源等人的位置也是有的,君武偶尔过去,祭拜的其实大抵是秦嗣源、成国公主周萱等人——康贤是入赘的驸马,这里没有牌位,但祭拜周萱,也就相当于祭拜康贤了。
问题在于,西南的宁毅打败了女真,你跑去告慰先祖,让周喆怎么看?你死在海上的先帝怎么看。这不是告慰,这是打脸,若明明白白的传出去,遇上刚烈的礼部官员,说不定又要撞死在柱子上。
“还是要封口,今晚陛下的行为不能传出去。”说笑之后,李频还是低声与铁天鹰叮嘱了一句,铁天鹰点头:“懂。”
李频又不免一叹。几人去到御书房的偏殿,面面相觑,一时间倒是没有说话。宁毅的这场胜利,对于他们来说心绪最是复杂,无法欢呼,也不好谈论,无论真话假话,说出来都不免纠结。过得一阵,周佩也来了,她只是薄施粉黛,一身单衣,神色平静,抵达之后,便唤人将君武从仰南殿那边拎回来。
不多时,脚步声响起,君武的身影出现在偏殿这边的门口,他的目光还算沉稳,看见殿内众人,面带微笑,只是右手之上拿着那份由三页纸组成的情报,还一直在不自觉地晃啊晃,众人行礼,他笑:“免礼平身,去书房。”说着朝一旁走过去了。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前方挂着的是如今支离破碎的武朝地图,对于每日里进来这里的武朝臣子来说,都像是一种耻辱,地图周边挂着一些跟格物有关的手工器物,书桌上堆积着案牍,君武拿着那份情报面对着地图,众人进来后他才转过身来,灯火之中这才能见到他眼角微微的红色,空气中有淡淡的酒味。
他方才大概是跑到仰南殿那边哭了一场,喝了些酒,此时也不避讳众人,笑了一笑:“随便坐啊,消息都知道了吧?好事。”继位近一年时间来,他有时候在阵前奔走,有时候亲自安抚难民,时时呼喊、声嘶力竭,如今的嗓音微有些沙哑,却也更显得沧桑稳重。众人点头,眼见君武不坐,自然也不坐,君武的手掌拍打着桌子,绕行半圈,随后直接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御书房中,摆放书桌那边要比这边高一截,因此有了这个台阶,眼见他坐到地上,周佩蹙了蹙眉,过去将他拉起来,推回书桌后的椅子上坐下,君武性格好,倒也并不反抗,他面带微笑地坐在那儿。
成舟海、闻人不二、李频三人对望一眼,稍许犹豫之后正要谏言,桌子那边,君武的两只手掌抬了起来,砰的一声用力拍在了桌面上,他站了起来,目光也变得严肃。铁天鹰从门口朝这边望过来。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高兴,但是朕!很!高!兴!”
身居高位久了,便有威严,君武继位虽然只有一年,但经历过的事情,生死间的抉择与煎熬,已经令得他的身上有了不少的威严气势,只是他平素并不在身边这几人——尤其是姐姐——面前展露,但这一刻,他环顾四周后,一字一顿地开了口。先是用“我”,随后称“朕”。
他举起手中情报,随后拍在桌子上。
“从三月底起,我们拿到的,都是好消息!从去年起,我们一路被女真人追杀,打着败仗的时候我们拿到的西南的情报,就是好消息!余余!达赉!银术可!拔离速!完颜斜保!完颜设也马!这些名字一个一个的死了!今天的消息里,完颜设也马是被华夏军当着粘罕老狗的面一刀一刀劈开的!是当着他的面,一刀一刀把他儿子劈死了的!粘罕和希尹只能逃跑!这个消息!朕很高兴!朕恨不得就在汉中亲眼看着粘罕的眼睛!”
“但是我看不到!”君武挥了挥手,微微顿了顿,嘴唇颤抖,“你们今天……忘了靖平之耻了吗?忘了从去年过来的事情了?江宁的大屠杀……我没有忘!走到这一步,是我们无能,但有人做到这个事情,我们不能昧着良知说这事不好,我!很高兴。朕很高兴。”
“陛下……”闻人不二拱手,欲言又止。
君武站在那儿低着头沉默片刻,在闻人不二开口时才挥了挥手:“当然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板着个脸,我也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你们知道太高兴了不合适,想要劝谏我,我都懂,这些年你们是我的亲人,是我的良师、益友,但是……朕当了皇帝这半年,想通了一件事,我们要有胸怀天下的气度。”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的几人,吸了一口气:“武朝被打成这个样子了,女真人欺我汉人至此!就因为华夏军与我敌对,我就不承认他做得好?他们胜了女真人,我们还要如丧考妣一样的觉得自己大难临头了?我们想的是这天下子民的安危,还是想着头上那顶花帽子?”
“所谓励精图治,什么是励精图治?我们就仗着地方大慢慢熬,熬到金国人都腐化了,华夏军没有了,我们再来收复天下?话要说清楚,要说得明明白白,所谓励精图治,是要看懂自己的错处,看懂以前的失败!把自己改正过来,把自己变得强大!我们的目的也是要打败女真人,女真人腐化了变弱了要打败它,如果女真人还是像以前那样力量,就算完颜阿骨打重生,我们也要打败他!这是励精图治!没有折中的余地!”
“过去女真人很厉害!今天华夏军很厉害!明天说不定还有其他人很厉害!哦,今天我们看到华夏军打败了女真人,我们就吓得瑟瑟发抖,觉得这是个坏消息……这样的人没有夺天下的资格!”君武将手猛地一挥,目光严肃,目光如虎,“许多事情上,你们可以劝我,但这件事上,朕想清楚了,不用劝。”
“我要当这个皇帝,要收复天下,是要那些冤死的子民,不要再死,我们武朝辜负了人,我不想再辜负他们!我不是要当一个瑟瑟发抖心思阴暗的弱者,看见敌人强大一点,就要起这样那样的坏心眼。华夏军强大,说明他们做得到——他们做得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你做不到还当什么皇帝,说明你不配当皇帝!说明你该死——”
他脸颊通红,目光也微微红起来在这里顿了顿,望向几人:“我知道,这件事你们也不是不高兴,只不过你们只能这样,你们的劝谏朕都明白,朕都收下了,这件事只能朕来说,那这里就把它说明白。”
他的手点在桌子上:“这件事!我们要普天同庆!要有这样的胸怀,不用藏着掖着,华夏军做到的事情,朕很高兴!大家也应该高兴!不要什么皇帝就万岁,就千秋万代,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过去这些年,一帮人靠着龌龊的心思苟延残喘,这里合纵连横那里远交近攻,喘不下去了!将来我们比不过华夏军,那就去死,是这天下要我们死!但今天外头也有人说,华夏军不可长久,如果我们比他厉害,打败了他,说明我们可以长久。我们要追求这样的长久!这个话可以传出去,说给天下人听!”
君武的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随后一拍桌子:“李卿,待会你回去,明天就见报——朕说的!”
第九五六章 浪潮(下)
五月夜已经能让人感受到些许的燥热,御书房中,年轻君王的话语掷地有声、振聋发聩,一时间,在场的听众面上都显露凛然之意,拱手听训。
夜风悄悄地吹进来,吹动了纱帘与灯火,房间里这样沉默了片刻,成舟海与闻人对望一眼,随后拱手:“……陛下所言极是。”
“陛下有此领悟,国之大幸。”
一旁的周佩也点了点头,李频拱手,却没有立刻领命。君武的双手按在桌子上,呼吸几次之后,方才缓缓坐下,见下方几人交换着眼神,开口问道:“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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