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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667节

“你以为我没挖?”高仆虎瞪了他一眼,“那天晚上我便将他抓出去再折腾了一个时辰,他的眼睛……就是疯的,天杀的疯子,什么多余的都都撬不出来,他先前的屈打成招,他娘的是装的。”

“才一个时辰,是不是不够……”

“他抖出的消息把谷神都给弄了,接下来东府接手,老子要升官。满都达鲁儿子那样了,你也想儿子那样啊。这人接下来还要过堂,要不然你进去接着打,让大家伙儿见识见识手艺?”高仆虎说到这里,喝一口酒:“等着吧……要出大事了。”

大事正在发生。

这天晚上,云中城墙的方向便传来了紧张的鸣镝声,随后是城市戒严的鸣锣。云中府东面驻扎的军队正在朝这边移动。

宗翰府上,剑拔弩张的对峙正在进行,完颜昌以及数名实权的女真王爷都在场,宗弼扬着手上的口供与证据,放声大吼。

“……来啊,粘罕!就在云中府!就在这里!你把府门关上!把我们这些人一个一个全都做了!你就能保住希尹!要不然,他的事发了!证据确凿——你走到哪里你都说不过去——”

“道貌岸然!沽名钓誉!你们在上京,口口声声说为了女真!我让你们一步!到了云中按你们的规矩来,我也照规矩跟你们玩!现在是你们自己屁股不干净!来!粘罕你霸道一世,你是西朝廷的老大!我来你云中,我没有带兵进城,我进你府上,我今天连身厚衣服都没穿,你有种包庇希尹,你现在就弄死我——”

宗弼当着宗翰面前嚷了好一阵,宗翰额上青筋贲张,陡然冲将过来,双手猛地揪住他胸口的衣服,将他举了起来,周围完颜昌等人便也冲过来,一时间厅堂内一团混乱。

然而直到最后,宗翰也没能真正下手殴打宗弼这一顿。

关起门来,他能在云中府杀掉任何人。但从此之后,金国也就算完了……

***************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阴森的牢房里,星光从小小的窗口透进来,带着古怪腔调的歌声,偶尔会在夜里响起。

自六名女真王爷一齐审问后,云中府的局势又酝酿、发酵了数日,这期间,四名囚犯又经历了两次过堂,其中一次甚至见到了粘罕。

城市经历了一次戒严,但第二日便又解除掉了。最里间的疯子有时候会跟“小高”询问起外界的情况,高仆虎适应了这种冒犯,也会随口地说起一些。当然,他能接触的层级不高,有些时候看到的表象,已经是高层争斗扯皮透出来的边角料了。

虽然“汉夫人”泄露情报导致南征失败的消息已经在下层传开,但对于完颜希尹和陈文君,正式的抓捕或下狱在这几日里始终没有出现,高仆虎有时候也忐忑,但疯子安慰他:“别担心,小高,你肯定能升官的,你要谢谢我啊。”

高仆虎便也会说一句:“那就谢谢你啦。”

他便在夜里哼唱着那曲子,眼睛总是望着窗口的星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牢房中其他三人虽然是被他连累进来,但通常也不敢惹他,没人会随便惹一个无下限的神经病。

哼那歌曲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带着几分轻松,瘦弱的身体靠在墙壁上,明明身上还带着各种各样的伤,但那样的痛楚中,他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卸下了山一般沉重枷锁一样,正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到来。当然,由于他是个疯子,或许这样的感觉,也只是假象罢了。

四名犯人并没有被转移,是因为最关键的过场已经走完了。好几位女真实权王爷已经认定了的东西,接下来人证就算死光了,希尹在实际上也逃不过这场指控。当然,犯人当中外号山狗的那位总是为此惴惴不安,害怕哪天晚上这处牢狱便会被人放火,会将他们几人活生生的烧死在这里。

他因此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

这一天的深夜,那些身影走进牢房的第一时间他便惊醒过来了,有几人逼退了狱卒。为首的那人是一名头发半白的女子,她拿起了钥匙,打开最里头的牢门,走了进去。牢房中那疯子原本在哼歌,这时候停了下来,抬头看着进来的人,然后扶着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

在牢房当中这么些时日,山狗见那疯子的模样都是很讨嫌很惫懒的,不管谁来,他就在那稻草堆上躺着或是坐着,若不是抓了他起来,他对着谁都显得无所谓,但只有这一次,他是主动的站起来。

当然不久之后,山狗也就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只见两人在牢房中对望了片刻,是那疯子嘴唇动了几下,随后主动地开了口,说的一句话是:“不容易吧……”

头发半百的女人衣着贵气,待他这句话说完,猛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这声音响彻牢房,但周围没有人说话。那疯子脑袋偏了偏,然后转过来,女人随后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脑袋还是晃了晃,名叫汤敏杰的疯子微微垂着头,先是曲起一条腿,随后曲起另一条腿,在那女人面前缓慢而又郑重地跪下了。

接着是那女人的第三巴掌,随后是第四巴掌、第五巴掌……汤敏杰直直地跪着,让她一巴掌一巴掌地打下去。如此过得一阵,那女人有些沙哑地开了口:“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你的事情?”

“……没有……”汤敏杰道,“……您于我有恩情。”

“我可曾做过什么伤害天下汉人的事情?”

“……您于天下汉人……有大恩大德。”

“我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你们华夏军的事情!?”

“……没有,您是英雄,汉人的英雄,也是华夏军的英雄。我的……宁先生曾经特别叮嘱过,一切行动,必以保全你为第一要务。”

陈文君又是一巴掌落了下来,沉甸甸的,汤敏杰的口中都是血沫。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只有除掉希尹,才能避免东西两府从此形成合力……”

又一巴掌落下。

“所以我就活该吗?”

“……才能避免金国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将对抗华夏军视为第一要务……”

又是一巴掌。

“我这些年救了多少人?我不配有个善终吗?”

“……如此,才能避免将来华夏军北上,女真人真的形成强力的抵抗……”

又是沉重的巴掌。

“你们华夏军这样做事,将来怎么跟天下人交代!你个混账——”

“……我们能够提前几年,结束这场战斗,能够少死几万人、几十万人,我没有其它办法了……”

“我不求善终,可我的家人、我的孩子,他们毕竟是我的孩子……”

“……我做下的是十恶不赦的事情……”

一巴掌、又是一巴掌,陈文君口中说着话,汤敏杰的口中,也是喃喃的话语。而在说到孩子的这一刻,陈文君陡然间朝后伸手,拔出了头上发簪,尖利的锋锐朝着对方的身上挥了下去,汤敏杰的眼中闪过解脱之色,迎了上来。

在决心做完这件事的那一刻,他身上一切的枷锁都已经落下,如今,这剩下最终的、无法偿还的债务了。

“啊——”

陈文君口中有悲戚的吼叫,但发簪,还是在空中停了下来。

汤敏杰微微等待了片刻,随后他朝上方伸出了十根手指都是血肉模糊的双手,轻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场面都已经走过了,希尹不可能脱罪。你可以杀我。”

他轻声说着,将发簪拉向自己的喉咙。

“……我自知做下的是十恶不赦的罪行,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偿还我的罪行了。我们身在北地,如果说我最希望死在谁的手上,那也只有你,陈夫人,你是真正的英雄,你救下过无数的人命,如果还能有其他的办法,即便让我死上一千次,我也不愿意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来……”

牢房之中,陈文君脸上带着愤怒、带着凄凉、带着眼泪,她的一生曾在这北地的风雪中庇护过无数的生命,但这一刻,这残酷的风雪也终于要夺去她的生命了。另一边的汤敏杰伤痕累累,他的十根手指血肉模糊,一头乱发当中,他两边脸颊都被打得肿了起来,口中全是血沫,几颗门牙早已经在拷打中不见了。

在过去打过的交道里,陈文君见过他的各种夸张的神情,却从未见过他此时此刻的样子,她从未见过他真正的哭泣,然而在这一刻平静而惭愧的话语间,陈文君能看见他的眼中有泪水一直在流下来。他没有哭声,但一直在流泪。

他将脖子,迎向发簪。

陈文君“啊——”的一声,挥手挣开了他,随后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上。

牢房里安静了片刻,汤敏杰才又缓缓地爬起来。

“你杀了我。我知道这不能赎罪……请你杀了我。”

随后是跪着的、重重的磕头。陈文君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过得片刻,她的脚步朝后方退去,汤敏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泪水,见她退后,竟像是有些害怕和失望,也定了定,随后便又磕头。

嘭——

那额头砸在地上。他的喉间,似乎也有哽咽的声音出来了。

陈文君退出了牢房,她这一辈子见过无数的风波,也见过无数的人了,但她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那牢房中又传来嘭的一声,她扔开钥匙,开始大步地走向牢房外头。

嘭——

嘭——

嘭——

那是额头撞在地上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但陈文君等人终于从牢房中离开了,狱卒捡起钥匙,有人出去叫大夫。大夫过来时,汤敏杰蜷缩在地上,额头早已是鲜血一片……

***************

止血、包扎……牢狱之中暂时性的没有了那哼唱的歌声,汤敏杰昏昏沉沉的,有时候能看见南边的景象。他能够看见自己那早已死去的妹妹,那是她还很小的时候,她轻声哼唱着稚气的儿歌,那儿歌哼唱的是什么,后来他忘记了。

再后来他跟随着宁先生在小苍河学习,宁先生教他们唱了那首歌,其中的旋律,总让他想起妹妹哼唱的儿歌。

“……这是伟大的祖国,生活养我的地方,在那温暖的土地上……”

在那温暖的土地上,有他的妹妹,有他的家人,然而他已经永远的回不去了。

又或许,他们就要相见了……

第一零一六章 小丑(完)

现实的声音、腐臭和血腥的气息终于还是将他惊醒。他蜷缩在那带着血腥与臭味的茅草上,仍旧是牢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阳光从窗外漏进来,化成一道光与浮尘的柱子。他缓缓动了动眼睛,牢房里有另外一道人影,他坐在一张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汤敏杰也看着对方,等着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他喘着气,有些艰难地往后挪,随后在茅草上坐起来了,背靠着墙壁,与对方对峙。

“……金国已经亡了吗?这牢房里,天天有人进来逛……”

他不曾想过这牢狱当中会出现对面的这道身影。

那是身材高大的老人,满头白发仍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身上是绣有龙纹的锦袍。

“金国未亡,西府虽输了,可这云中城里,老夫想去哪,仍旧无人能挡。”

谷神,完颜希尹。

只听他说道:“你的计谋,用得太过,是宁毅教你的吗?”

他提到宁毅,汤敏杰便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他,牢房中便安静了片刻。

……

“……我听人说起,你是宁立恒的亲传弟子,于是便过来看你一眼。这些年来,老夫一直想与西南的宁先生面对面的谈一次,坐而论道,可惜啊,大概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宁立恒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能与老夫说一说吗?”

对面草垫上的年轻人沉默不语,一双眼睛仍旧直直地盯着他,过得片刻,老人笑了笑,便也叹了口气。

“其实这么多年,夫人在暗地里做的事情,我知道一些,她救下了成千上万的汉人,私下里或多或少的,也送出去过一些情报,十余年来,北地的汉人过得凄凉,但在我府上的,却能活得像人。外头叫她‘汉夫人’,她做了数不尽的善事,可到最后,被你出卖……你所做的这件事情会被算在华夏军头上,我金国这边,会以此大肆宣扬,你们逃不过这如刀的一笔了。”

老人说到这里,看着对面的对手。但年轻人并未说话,也只是望着他,目光之中有冷冷的嘲讽在。老人便点了点头。

“当然,华夏军会跟外头说,只是屈打成招,是你这样的叛徒,供出了汉夫人……这原是你死我活的对抗,信与不信,从来不在乎真相,这也没错……这次过后,西府终会抗不过压力,老夫迟早是要下去了,不过女真一族,也并非是老夫一人撑起来的,西府还有大帅,还有高庆裔、韩企先,还有痛定思痛的意志。就算没有了完颜希尹,他们也不会垮下去,我们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我女真一族,又岂会有没了谁不行的说法呢……”

老人的口中说着话,目光逐渐变得坚定,他从椅子上起身,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大概是伤药之类的东西,走过去,放到汤敏杰的身边:“……当然,这是老夫的期待。”

汤敏杰并不理会,希尹转过了身,在这监牢当中缓缓地踱了几步,沉默片刻。

“……我想起……这些年来,我与夫人说过的话,我早已跟她说过,女真将汉人当成奴隶,不是一件好事,十余年前,我与她说过,会慢慢改了这些事情,几年前也说,南征出发前,也说……”

“……我大金国,女真人少,想要治得稳妥,只能将人分出三六九等,一开始当然是强硬些分,此后慢慢地改良。吴乞买在位时,颁布了诸多发令,不许随意杀戮汉奴,这自然是改良……可以改良得快一些,我跟夫人常常这样说,自觉也做了一些事情,但总是有更多的大事在前头……”

“……压勋贵、治贪腐、育新人、兴格物……十余年来,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汉奴的生存已有缓解,便只能慢慢往后推。到了三年前,南征在即,这是最大的事了,我想想此次南征过后,我也老了,便与夫人说,只待此事过去,我便将金国内汉人之事,当初最大的事情来做,有生之年,必要让他们活得好一些,既为他们,也为女真……”

“……一事推一事,到头来,已经做不了了。到今天我看到你,我想起四十年前的女真……”

老人坐回椅子上,望着汤敏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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