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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穿越指南 第110节

  听说朱铭跟山长吵架,李含章哈哈大笑:“大郎,你骂得好,这厮早该被骂了。”

  朱铭问道:“你怎不帮着师长说话?”

  “他只是山长,又非我授业恩师,”李含章挤眉弄眼道,“这厮不得人心,许多授课教授,都对他的严苛极为不满。他事事学圣贤,却学不到圣贤精髓,还要让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做。而且,他这道学是假的,骂人也是看碟下菜。俺入学一年多,就从来没被骂过。”

  “因为伱是州判之子?”朱铭笑道。

  “然也,”李含章说,“他与陆提学吵架,陆提学也管不了他,因为洋州书院乃是私学。可这里的知州、州判,却能管到闵氏一族,他是万万不敢得罪的。随便派人查查账,都够让闵家的生意做不下去。”

  朱铭好笑道:“他若是连知州、州判也敢骂,我倒要对他另眼相看。”

  李含章又说:“你莫与这人一般见识,陆提学已经举荐你,俺爹也举荐你进太学。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载,你是肯定可以进太学的。进了太学,天子门生,还看得上一个洋州书院?假以时日,你名满天下,这位山长必为世人笑柄。”

  “确实。”朱铭其实早就不生气了。

  被疯狗咬一口,随便打两棍子便是,难不成还要咬回去?

  那个沙县名儒陈渊,倒是颇合朱铭胃口,可以听听他讲学问,看究竟是不是个虚伪之徒。

  朱熹一脉传承自杨时,而陈渊又是杨时的开山大弟子。

  什么程门立雪,纯粹就是陈渊在造神。

  不造神不行,因为杨时晚节不保,都快八十岁了,还接受蔡京的举荐去做官。并且,杨时还利用自己的学术地位,劝告洛学弟子不要弹劾蔡京。

  杨时死后,胡安国等人为其作行状,全都提到了蔡京举荐的事情。

  陈渊却在刻墓志铭时,把“蔡京”字样通通删掉,并且大肆宣传程门立雪这种故事。

  朱铭穿越前读《朱子语类》,书中详细记述了这些事情,朱熹就事论事,并没有给自己的祖师爷遮掩。

  说实话,朱铭有些敬佩杨时。

  杨时属于真正的君子,他在蔡京名声最臭的时候,不顾自身名誉接受蔡京举荐。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真的就是为了去做官吗?

  做官之后,满朝弹劾蔡京,杨时却出面周旋,真的是为了讨好权贵吗?讨好不了的,反而自己惹一身骚,因为蔡京当时已自身难保。

  相忍为国而已。

  杨时只是在调和派系矛盾,想为国家真正做点事情。

  但还是失败了,蔡京离开朝堂,时局彻底失控,政治斗争更加激化!

  朱铭来到书院的第三天,陈渊开讲,全校师生都去聆听教诲。

第111章 0106【百姓日用即为道】

  

  全校师生两百多人,甚至还有一些校工,都跑到广场来听陈渊讲学。

  这里的规矩很严,学生们到了广场,自发将板凳给摆齐。而且按照上舍、内上、内下、外上、外下,分为五个年级泾渭分明地坐好。

  外舍生最多,约有一百余人。

  上舍生最少,仅有二三十个。

  朱铭作为校外旁听人员,只能跟外舍下等生坐一起。

  闵家的纨绔子弟闵子然,丝毫不管校长与朱铭的矛盾。大大咧咧坐旁边,只跟朱铭隔着一张板凳,不时还偏过头来有说有笑。

  又过一阵,上舍生那边,开始陆陆续续增加人数。

  “这些学生,平时不在学校读书,”郑胖子介绍说,“他们好几年前就升到上舍,该学的都学完了,只在书院挂个名字而已,就连季考都不用参加。估计是听说有名儒讲学,一个个又回到书院。”

  “那人是谁?”朱铭看到一个学生,似乎非常有威望,上舍生纷纷站起问候。

  闵子然笑着说:“那是俺族兄闵子顺,十七岁应考便解式第一。连续考中四次举人,次次都是解元,可惜一直不能中进士。”

  四次洋州解式第一名,居然考不上进士。

  朱铭好奇道:“洋州多少年没出进士了?”

  闵子然说:“二十多年。不止是洋州,整个利州路,都已二十多年没出进士。”

  文脉不振啊,历任利州路提学使,恐怕对此非常郁闷吧。

  郑泓笑道:“所以俺才懒得读书,解式第一都四次落榜,难道俺们这些还能考上?”

  朱铭微笑不语。

  闵文蔚执掌书院二十多年,也就是说,在这位山长手里,一个进士都没培养出来。

  等待许久,闵文蔚和陈渊联袂而至,在场师生立即闭上嘴巴。

  闵文蔚率先发言:“今日有幸,请到南剑名儒陈先生,在俺们洋州书院讲解圣人之学。陈先生是龟山先生首徒,而龟山先生又师从二程,可谓是洛学嫡传正宗。洋州虽为文萃之地,怎奈近年来文脉不兴,陈先生至此讲学,必可带来新风气……诸生请站起来,执弟子礼拜之!”

  全校学子纷纷起立,集体向陈渊执弟子礼。

  如此正式且隆重,陈渊在各地讲学,还是第一次遇见。初时难免有些愉悦,随即又暗自叹息,洋州书院规矩太严,学生们都被训练成木头人了。

  陈渊长身而立,面对两百多师生,开始讲述自己的学问:“请问,诸生为何而读书?”

  全场静默,无人回答。

  洋州书院的规矩,老师讲课的时候,不能随便插嘴发言。

  陈渊只能随便抽一个学生:“你来说。”

  那学生立即给出标准答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很好,”陈渊微笑道,“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可称圣矣。读书就是为了做圣人,学以致圣。想要做圣人很难,便如学习射箭,要在场中立一箭靶,此所谓有的放矢。做圣人,就是吾等读书之靶。”

  “初时射不中,不必灰心,勤加练习便可。总有一日,能射中箭靶的边缘,这已称得上君子。次次射中靶心,那才叫圣人。吾辈士子,能偶中一次靶心,此生便足以称道。”

  尖子生闵子顺忍不住问:“先生,二程可称圣人乎?”

  陈渊摇头:“不能,两位程先生,只偶中一两次靶心而已。但他们可以次次不脱靶,正是君子中的君子。次次命中靶心者,已天人合一,得中庸大道,千余年来未曾有之。”

  学校师生,大多属于洛学子弟。

  此时听说就连二程,也只能偶尔命中靶心,瞬间就哗然嘈杂起来。

  陈渊继续说:“如何练习射箭?一个字,诚。再一个字,仁。无论是做学问还是做人,都要以诚求仁。仁之道,即人之道也。世间有那君子,一个字不识,一本书不读,但他心中有仁,亦可称得大学问家。世间有那小人,学富五车,通读经史,若其心中无仁,也半点学问都没有。”

  说着,陈渊扫视诸生:“尔等心中可有仁?”

  众皆无言。

  陈渊的一席话,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求学不就是多多读书,领悟圣人之道吗?

  怎么以仁来区分是否有学问?

  陈渊又说:“如何求仁?什么是仁?这就需要明善。明善之法,在于格物致知。极尽物理,这是向外求;反身以诚,这是向内求。君子慎独,格物致知,日行一善,便是做学问的方法。因此,治学要分三步走,即明善、求仁、致圣。读书识字,理解经义,这只是明善求仁的一个手段,而非治学的真正目的。”

  诸生还在迷惑之时,那位尖子生闵子顺,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

  他起身出列,朝着陈渊长揖:“晚辈已过而立之年,自负读遍圣人文章,今日方晓治学正道。晚辈愿追随先生左右,明善求仁,十年之内,不再科举。”

  这句话,让闵文蔚面子挂不住。

  闵子顺是他的族侄,跟他学了二十几年,竟被陈渊一席话拐走了。还说什么“今日方晓治学正道”,难道自己以前教的不是正道吗?

  陈渊微笑颔首,让闵子顺先回去坐好,接着开始讲如何格物致知。

  朱铭听了一阵,发现此人的学问,介于理学和心学之间。

  既向内探索本心,有心即理的味道。也向外研究万物,跟朱熹的格物致知类似,但又只是类似而已,因为朱熹的格物与致知是分裂的。

  陈渊还在那里宣讲:“明善求仁,不仅要懂得道理,还要去践行仁义。想谁都会想,说谁都会说,若不付诸实践,到头也是一场空。四个字,经世致用!无法经世致用,学问就白做了。”

  “想要经世致用,就不能死读书,得学习一些真本事。”

  “古有君子六艺,吾师龟山先生,又在六艺之外加了三样。一是水利,二是造船,三是军略。”

  “农为百业之本,是立国之基。吾师龟山先生,每到一地做官,必定兴修水利。在浏阳,吾师建造堤坝,使得百姓免受洪涝之苦。在萧山,吾师蓄水为湖,洪时排涝,旱时灌溉,还可在湖中捕捞鱼虾与莼菜。至今已成湖三万七千亩,可灌溉农田十四万六千余亩。”

  “为何又要提造船呢?粮赋运输,以水路为优。疏浚运河之后,当多多发展船运,不但可运输钱粮,还能运输食盐。如此,粮食、食盐可通过船只,迅速运达各地,平抑当地物价,使得灾民有喘息之机。而今的官府制船厂,管理疏漏,克扣工料,十艘官船,至少有一半不合格!”

  “还有军略。我大宋立国以来,边患四起,士子不可不知兵。文官可以不懂上阵搏杀,却要通晓军略,懂得钱粮调运,懂得练兵选将。若不然,如何统军破敌?”

  闵文蔚越听越不对劲,他这位书院山长,平时都让学生专心读书,不要被世间俗务所干扰。

  可他请来的名儒,却让学生学习君子六艺,还要学什么水利、造船、军略。

  学这些有什么用?

  耽误了读书,考不上进士,再多本事也无法施展。

  闵文蔚脸色阴沉,他不想让陈渊再讲下去,否则必然把学生引向歪路。

  可又不好直接赶人走,毕竟是二程的再传弟子,论地位陈渊属于嫡传正宗,而他闵文蔚连支脉都算不上。

  朱铭却越听越喜欢,他对程朱理学的了解,主要来自于朱熹一脉。

  但更早的杨时、陈渊,朱铭却知之甚少,此时一听,还是杨时、陈渊更符合心意啊。

  讲着讲着,闵文蔚实在忍不住,出声打断道:“陈先生,还是讲如何做学问吧。”

  陈渊疑惑道:“吾正在讲治学之道啊。”

  闵文蔚说:“先生通晓经义,可细讲这些。”

  “经书就摆在那里,经义也摆在那里,书院教谕们难道不懂吗?”陈渊说道,“经义可让教谕们讲,吾只讲如何领悟经义,如何运用经义。吾是来讲学的,不是来讲经的。讲经自然也可以,但在讲经之前,必须先行讲学!”

  闵文蔚说:“讲经便是讲学,讲学便是讲经。”

  在这一瞬间,陈渊整个人都傻了,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深吸一口气,仔细整理措辞,陈渊耐心说道:“再拿射箭击靶来比喻,经书只是弓箭,经文是制作弓箭的牛角、牛筋、木料、羽毛。真正的学问,是如何把箭射出去,如何让箭射得更准。不钻研经义不行,连弓箭都没有。但若只钻研经义,就成了制作弓箭的工匠。此真舍本逐末也!”

  闵文蔚说:“只有考上进士,才能把箭射出去,当务之急是要做一副好弓箭出来。”

  陈渊听得快抓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不相信一位山长,竟然愚蠢到这种程度。不仅无知,而且自大,有真学问不求,反而去求只言片语的经义。

  “难道无法科举当官,儒生就不做学问了吗?愚蠢至极!”陈渊终于怒了。

  闵文蔚道:“学问当然要做,大道就在书中。”

  “这学我不讲了,收的钱也会退你!”陈渊拂袖而走,已气得浑身发抖。

  师生们傻乎乎看着,场面似乎很熟悉,去年已经发生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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