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在晚唐 第250节
此时,尸体已经僵硬,赵怀安只能将米饭放在了他们的嘴边。
这就是葬礼中的“饭含”。
这种仪式最开始朴的素愿望可能只是想让死者能在去阴土前再饱食一顿,但到了后面就更加复杂了,上层的人已经不再用米饭,而是用珠玉代之。
他们人上人们认为饭含用珠宝代替,可以有益死者形体,故天子饭以玉,诸侯饭以珠,大夫以米,士以贝也。
但在这里,赵怀安依旧坚持最传统的饭含仪式,当然,这些普通的吏士在礼法上也只能饭含米饭。
赵怀安从第一个棺木开始,从头到尾挨个饭含,三百一十二具尸体,赵怀安就施了三百一十二捧米饭。
一路上,赵六捧着米饭一直跟在赵怀安身边,后面的人不断给他们添米饭。
就这样,全军将士们都这样看着,全场雅雀无声,他们从使君身上看到了对生命的尊重。
原来使君真的在乎兄弟们,在乎咱们的感情、尊严和体面。
一种难以的感觉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他们不晓得措大们说的圣王是什么样子的,但这一刻,在这些人的心中,使君就是那个天,就是他们的王!
谁能承社稷者?舍使君还有谁?
谁能庇弟兄们者?舍使君还有谁?
这些情绪都被这些吏士们放在心里,他们暗暗发誓,谁敢对不住使君,谁敢背叛使君,他们非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他们的命!
望着重新走回众人前的使君,当冬日的阳光洒在他的肩膀上,留在他们眼里的只有使君朦胧的轮廓,整个人都被阳光给笼罩着。
终有一日,他们必要将使君托到最高!做那所有人的太阳!
此刻赵怀安并不晓得将士们的心里,他依旧沉浸在葬礼的哀伤中。
他有时候也在感叹,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是选择庸庸碌碌而过一生,还是为了某项崇高的事业而奉献自己,这不过是选择的不同,毕竟人都是要死的,那为何还要过的那么累呢?
但这一刻,赵怀安却有了一种体会。
也许他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活着,有太多人的生命承载在他的肩膀上。
如果他换一个时代,换一个身份,他可能会换一种更简单的活法。可当他处在这个命运中,面对历史的重要关头,赵怀安明白,他就是为了那崇高的事业而来的。
也许这就是他的使命,他再生的意义吧。
将情绪深深埋在心里,赵怀安和豆胖子、张翱、王进四人一人一边,将棺木挑起,然后向前方的土坑走去。
随他们起棺,芦篷边作为司仪的丁会开始吼着:
“起棺咯!”
于是,包括赵怀安他们四人在内的一千二百四十八名保义军吏士开始抬着棺木,走到了葬坑前,然后开始缓缓放下棺木。
随后,由丁会亲自吟唱戚伤的挽歌,由他临时培训的四十名挽郎与他一起,高唱着《薤露》之章:
“薤上露,何易稀。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他昨日曾问过大郎,葬礼是唱《薤露》还是唱《蒿里》。大郎问自己,两挽歌有何不同。
自己说《薤露》是唱给贵族们的,《蒿里》是唱给庶民的。
大郎想了一下,两个都唱!
此刻,唱完《薤露》之章后,丁会与众人再唱《蒿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丁会果然是寿县十里八乡唱丧歌的第一好喉咙,其声清越,响彻旷野,曲度未终,闻者便已觑欷掩泣。
望着那千余精悍桀骜的武人们此刻哭得和泪人一样,丁会似乎明白为何大郎要两首都要唱了。
今之庶民焉之不是日后之世贵呢?
于是他唱得更加高昂了。
当赵怀安将最后象征着的享祭祀的五谷洒在棺木内后,棺木落下,盖住了死者,棺前的铭旌也被铺在棺木上,然后就是一层层覆土上去。
赵怀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飘飞零落的纸马、纸钱、高悬着的招魂幡,皆服白布深衣,白布介帻的挽郎们,听着他们高唱凄厉的挽歌。
随着覆土一层层堆高,这些人的生命终于走向了尽头,他们的时代正式宣告结束了。
可活着的人将依旧带着他们的一份记忆,继续活着,继续在这红尘中努力!
于是,赵怀安忽然起舞,在这盛大的葬礼上,他奋力舞蹈,将心中所有的悲伤和哀悼全部融在了这支舞蹈中。
他也不晓得这是什么舞,他只是任自己的情绪去驱动着身体,在这些死难吏士们的面前,献上他生命力的一舞!
舞毕,赵怀安引吭高歌:
“魂兮魂兮,兄弟一去兮不复返,去兮去兮,霜雪满途兮骨未还!”
“北邙风急兮蒿草乱,君埋泉下兮我独叹。”
“忆昔并辔驰中原,今闻挽歌催归还。”
“魂兮归来兮!莫忘回家路。”
“家有高堂倚门哭,稚子牵衣问父处。
“魂兮归来!莫过黄泉渡。”
“黄泉无酒共君醉,也无歌舞也无情。”
……
兄弟们啊,一路走好!来世再叙!
歌声嘹亮,唱遍平原、高岗、唱到了冤句城外的白沟河,也唱到了河上那缓缓驶进的巨大船队。
船队高悬着“宣武”、“忠武”等旗帜,共同拱卫着那面“宣武军监军使”的大纛。
在大战后的第二天,杨复光带着援军抵达了。
第201章 门下
乾符三年,正月二十一日,宣武军监军使杨复光率宣武军万人,并忠武军六千,又有数万随夫并船而来,顺着白沟抵达冤句城。
连天无穷的船队前后相连十余里,在船队吹响的浓浓号角声中,赵怀安带着保义将和一众幕僚们在码头处迎接着。
船队先是落了船锚,停驻在河心,然后就有十余支小舟从船边放下,然后划向了码头边。
赵怀安一下子就看到那位雄健的义兄站在船头上,只见杨复光双脚如铁铸一般浇在小舟的船头前,不愧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
在小舟刚刚靠岸还没停定,杨复光就已经跃上了码头,上前两步就抓住了赵怀安的双臂,激动道:
“赵大,我这率兵一路扬帆,就是担心你这边吃亏,没想到你这仗都打完了?”
之前他在甲板上就看到了冤句城外的情况,见这里到处都是坟头,而不见草军踪迹,就晓得赵怀安这边定然是打败了那些草军,不过看来,伤亡应该不小。
哎,他在汴州就听到了义成军的消息。
谁能想到草军竟然如此狡诈呢?竟然和他们玩起了兵法。那三千义成军也是能战的,可在毫无防备中被冲进大营的草军突骑给杀得大溃。
就因为这战,那义成军节度使李种被撤职,槛送长安。
因为新节度还未到任,义成军也就丧失了再次组织战力的能力,如此,刚刚才组建的五路藩镇围剿大军还没合军呢,就去了一路。
而且自进入乾符三年后,草军的声势越发大了,在被行营元帅宋威堵在沂州以北后,不能南下江淮的草军开始在鲁中南一带漫天开花。
原先就蛰伏在泰、鲁、沂、蒙等山区的山棚、盗贼见草军声势越发浩大,更是如溪流入海一般,源源不断投了贼。
此前草贼南下进入兖、沂等地时就已经有数万人,现在怕不是有五六万,甚至十万都有可能。
而在这种情况下,各路藩军果然都起了心思。
就在这个月,天平军节度使薛崇命令马步兵马使张晏率郓州兵三千出击曹州,可刚走到义桥,这支队伍就哗变了,然后直杀回郓州。
幸亏这些人少,城内又齐心,在郓州的几个都将张思泰、李承祐这些人的转圜下,叛军和薛崇裂袖与盟,由幕府出俸钱备酒肴慰问他们,还不追究之前一切。
最后哗变虽然定了,但郓州这边的天平军也算废了。
出个兵打个曹州都不敢,还要哗变,甚至天平军幕府还容忍了,这样还如何能有威信?如何能驱使他们出兵?
在义成、天平两藩先后去兵,此时能作战的,唯有许、陈蔡的忠武军,汴、宋、亳的宣武军,以及光、寿的保义军。
就这样的兵力要扫荡曹、濮二州的草军就已经很难了,然后他就收到了赵怀安的求援信。
说实话,刚收到信的杨复光是真骇了一跳,当从信使那边得知曹、濮二州的草军四五万人杀向冤句城,他几乎以为自己刚认的这位军中实力派就要这样陨落了。
那一刻,他有过犹豫,是不是救援已经来不及了。
可当他展信一看,却看到赵怀安什么都没说,就写了一句:
“兄长均鉴,小弟有难,速来!”
那一刻,他看到赵大真当他是兄长,没有那么多解释和求罪,只有对他这位兄长的信任,认为自己一定会来救他。
叹了一口气,想到了那顿蛤蜊煎,杨复光决定最后再拉一把赵大。
于是,杨复光见了宣武节度使王铎,然后就和他做了个交易,愿抬王铎做门下。
原来这两年,小皇帝已经越发讨厌刚正桀骜的同平章事崔彦昭了,当然,这里面自然是有田令孜这个阿父的功劳。
田令孜和他们崔家是有仇的,而结仇的人倒不是宰相崔彦昭,而是现在的那位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
原来小皇帝刚刚即位的时候,田令孜也想来个鸡犬升天,所以也想给自己的哥哥陈敬瑄弄个官做做,而且还得要有兵权。
当时天下第一精兵处自然非忠武军莫属,所以田令孜就想把陈敬瑄弄到忠武军带兵。
那会田令孜也是刚起势,所以也没敢提什么大官,就让陈敬瑄先做个小小的兵马使就行。
但谁想到当时的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竟然直接驳斥了他这个请求,甚至直接回了一句:
“忠武雄藩使职,国家要襟,乃可许一烧饼汉?”
这可彻底得罪死了田令孜,只是他对忠武军鞭长莫及,只能将气都撒在宰相崔彦昭的身上,时不时就在小皇帝旁边说崔彦昭的坏话。
不过田令孜只是起了个推波助澜的事,崔彦昭之所以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咎由自取。
他们崔家人啊,真是门第太高,各个崖岸自高,不仅自诩清流,更是那种睚眦必报的。
就拿这个崔彦昭来说,当年他的姐夫王凝就是劝他去考明经科,这样中举的机会能大些。
可这就被崔彦昭当成了奇耻大辱。
因为当时他姐夫王凝见他的时候就穿了个便袍,没有着冠带,然后又说了一个去考更简单一点的明经科,他就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