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万历修起居注 第118节
哪里的百姓都不愿要这种父母官!
此外,小报上还称,这不仅仅是三十多名“举子”的聚会,其间还有诸多商贾的参与,彼此甚至已开始商讨起日后的官商协作之事。
这番言论,引得民间百姓议论纷纷。
有人甚至高呼:当下生员,鲜有致君尧舜之志,做官皆为敛财,皆为享乐。
令沈念感到奇怪的是:昨晚发生之事,今日午时,便传遍了京师的角角落落,比朝廷的公文还要快,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些举子或准举子们,都是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隐私的重要性,不可能不知被人爆出狎妓对未来仕途的影响。
怎么会被人曝光的如此详细,甚至连画作都暴露了出来。
这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可能是与这些举子过不去,也可能只为显摆此等场面的豪奢。
与此同时。
内阁次辅吕调阳呈递奏疏,泣泪请辞。
这次是真辞,非常果决地请辞,其在内阁哭的连张居正都劝不住。
吕调阳是一位非常传统的士大夫,身居高位,而能守清贫,讲学之时,一直强调先德后艺。
他对子女的教育也是如此,没想到向来敦实的儿子也会卷入这种事情中。
小万历自然不可能准许他致仕,当下的内阁,还缺不了吕调阳。
近黄昏,放衙后。
沈念刚走出翰林院,便发现远处有一个灰色长衫打扮的男子高喊道:“沈编修,能否一叙,我有重要事情要向您汇禀。”
沈念仔细一看,竟然是临川汤显祖。
第96章 “未雨绸缪”张四维,火眼金睛沈子珩
日近黄昏。
翰林院东南侧,玉河桥旁的一座茶馆雅间内。
沈念与汤显祖相对而坐。
汤显祖从怀中拿出一叠民间小报,摆在桌面上。
沈念低头一看。
发现全是关于中秋夜生员与举子在张园豪奢聚饮的内容。
汤显祖开口道:“沈编修,张园酒宴之事,一日之间,传遍京城,学生发现这些街头小报的内容都刻意突出了两点。”
“其一,刻意撰写了一众生员举子与商人聚坐,认乡谊、谈姻亲、彼此结势的内容。”
“其二,皆指向张园酒宴的组织者是吕次辅的大公子吕兴周,称他依靠父权,命人从演乐胡同召来了教坊司歌伎。”
“刻意突出的这两点,前者古怪,后者存疑。”
汤显祖与沈念同龄,然前者是举人,后者是翰林官兼日讲官,外加汤显祖还在读书,故而在沈念面前自称学生。
沈念拿起小报,认真翻阅着一看,发现大多小报还真是刻意指向这两点。
第一点古怪,沈念能够理解。
小报的受众是京师百姓。
百姓们爱看的是酒宴的奢华情况,比如:有多少菜肴点心、有多少香茶美酒、有多少貌美歌伎,而非生员举子与商人的互动。
着重突出后者,极有可能是会得罪人的。
京师里的小报作坊以赚钱为要,不可能将抨击官商勾结作为重点。
即使抨击,也不会如此直白。
“第一点古怪,我倒能理解,你称第二点存疑,是何缘由?莫非中秋夜你也在张园?”沈念问道。
“学生怎会去那种地方!”
汤显祖挺直身子,继续道:“八月十二日晚,约戌正时分,学生在鼓楼街旁的清茶坊饮茶,突然听到隔壁屏风后有两人对话。一人称:吕家大公子最喜雅乐,可用此理由将其带到张园;另一人称:维师(吕兴周字维师)素来不爱这种场合,恐怕不会来;那人又称:只要你将其带到张园,明年……后面的话语,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就听不明白了!”
“当时,我并未在意,只以为是文人聚会,想要寻吕家大公子撑门面。但今日看过小报,我才知晓,这可能是个圈套,若我所听为实,吕家大公子吕兴周便不可能是张园酒宴的组织者,更不可能召教坊司歌伎去私家宴席助兴。”
沈念听后,倒吸一口凉气。
此事或许针对的不是吕兴周,而是吕调阳。
若吕兴周借父权召教坊司歌伎的罪名落实,即使吕调阳不主动请辞,也会有一众科道言官弹劾他,令他请辞。
当朝,对官员的要求,向来都是德高于一切。
“你可见到屏风后说话二人的容貌?”沈念问道。
“未曾见到。”汤显祖摇了摇头,然后又拿出一张纸,说道:“此乃我听到的所有内容,已签字确认,学生可对今日之言负责。”
沈念看向汤显祖。
“此事涉及当朝次辅长子的清白,你为何不将此消息汇禀刑部或锦衣卫,更或者直接前往吕阁老府上汇禀,却来找我一个翰林官?”
汤显祖有举人身份,是有资格进入刑部或锦衣卫汇禀案情的。
汤显祖无奈一笑。
“明年初,我将参加春闱会考,此时去吕次辅府上,显得我有巴结高官之嫌,我不愿别人说闲话。至于刑部或锦衣卫,我信不过,他们可能也不会相信我这番话。”
“你就信得我?”沈念反问道。
他与汤显祖除了见过几面外,并无其它交集。
汤显祖道:“学生相信,一位能说服朝廷施行百家议政的官员,心一定是善的,一定是为天下黎民着想的。”
沈念老脸一红。
“此事就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将此消息交到最适合之人手中。”
“学生告辞!”
汤显祖起身,朝着沈念躬身拱手,然后便快步离开了。
……
片刻后。
沈念坐上马车,行在回家的路上。
他认真思索着,到底是何人想要吕调阳致仕,到底是何人欲将此事变成一场官商结势、以权谋私的丑闻。
……
翌日,近午时,日讲间隙。
小万历开始批阅奏疏。
冯保站于左侧批红,沈念站于右侧记录起居。
随即。
张居正、张四维二位阁臣与礼部尚书马自强、刑部侍郎王宗沐、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走了进来。
紧接着。
刑部侍郎王宗沐开始向小万历汇禀中秋夜生员举子宴饮之事。
“陛下,经过详细调查,礼科都给事中李戴所奏,皆为实情。中秋夜参与张园酒宴者,共计五十人,涉及参与顺天府乡试的生员二十八人,有举人功名者九人,商人十三人。”
“此次酒宴的组织者是京师丝绸商李文来与生员封永。李文来出钱租下张园,负责组织商人;封永负责邀请一众举子、生员。”
“二人交待,他们是奉吕次辅长子吕兴周之意做事,后者举办此宴的目的是:欲在入仕前,结交一群志同道合之友。”
“商人们与生员举子们前来参加酒宴也是冲着吕次辅长子吕兴周而来,李文来出钱五百两贿赂了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并称是……是吕次辅长子吕兴周之意,然后许三娘才派遣了三十名歌伎前往张园,五更天方回演乐胡同。”
“臣审问了一众生员、举子们,他们皆称不知陪侍的歌伎是教坊司官伎,有多人在张园见过吕兴周,但大多称不知他是吕次辅的儿子。”
“然而,根据吕兴周交待,他是听说张园有《梅花操》、《将军令》、《渔樵问答》等琴曲才来到张园,并非幕后组织者,他见到张园满是歌伎、乐曲甚艳后,停留不到半个时辰便离去了,称不知教坊司歌伎之事,与丝绸商李文来和生员封永更是首次见面……”
“将此事传出去者,乃是一名叫做孙显的生员,他称只是为了向朋友炫耀,没想到此事意外传播了出去,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
……
王宗沐缓了缓,又接着说道:“臣推断,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二人与吕兴周定然有一方说了假话。”
“臣推测,此事大概有两种可能。”
“其一,此事是由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主谋,假借次辅长子吕兴周之名,骗了一众商人与生员举子,骗了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目的是为了通过此酒宴,寻找靠山、结识商人,谋取私利,但没想到此事第二日就传开了。举子、生员们因惧怕得罪吕次辅,故而称什么都不知道。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为了减罪,故而将主谋之名推在吕兴周身上。”
“其二,此事由吕兴周主谋,其目的就是为了在入仕之前,结交一群志同道合之友。出事之后,吕兴周便声称自己被骗到了张园,将罪名全部推到了丝绸商李文来和生员封永的头上。”
说罢,王宗沐便退到了一边。
小万历微微撇嘴,道:“查了一夜,你就为朕查出了两种可能?是让朕替你查吗?”
“噗通!”
王宗沐连忙跪在地上,道:“陛下,臣知晓陛下关心此事,故而特来汇禀进度,此案仍在调查中,有些地方还需陛下明示。”
“需要朕明示?”
就在小万历疑惑时,张四维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第一种可能性较大,臣见过吕阁老长子,其绝非豪奢爱色之人,应该是被人利用了!”
听到此话,小万历不由得一愣,然后瞬间明白了。
沈念与冯保也都明白了此话之意。
根据王宗沐这番讲述,明眼人一琢磨就是第二种可能性较大。
因为一个商人、一个生员,若假借次辅长子的身份,将一众生员、举子,还有教坊司的左司乐都骗了,难度甚大。
大家都不是傻子。
不可能就听一句“内阁次辅长子吕兴周组织了一场酒宴,你来不来”,便连调查都不调查,就来参加宴会了。
特别是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
她作为教坊司的乐官,很清楚让官伎在私人宴席上表演是什么罪过,性质严重,是要被充军流放的。
她为了五百两银子冒这个险,有些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