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万历修起居注 第121节
沈念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我怀疑此事的主谋是张四维张阁老。”
“什么?是谁?”
听到此话,曹威睡意全消,瞬间站起身来。
“沈念,不可胡言!”
“任何官员向锦衣卫所言,本官都是要上报的,我还未曾向陈家父子问话,你就怀疑是张阁老主谋,可有证据?”
沈念道:“我猜测,陈家这对父子被审后一定会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陈父定会称是假借吕阁老父子的名头,举行酒宴,以此达到结交商人、生员、举子的目的,绝不会承认是为了逼迫吕阁老致仕。而在这对父子招认后,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也会招认,称他们嫁祸吕兴周,全是陈父指使,将罪过全都放在陈正远身上……”
曹威听完后,不由得一愣。
“当下,此事最有可能的情况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如此不就能还吕兴周清白了吗?这又与张四维阁老有何关系?”
“若张阁老为了做次辅而设计陷害吕兴周、毁吕次辅之名,何必在陛下面前一直为吕阁老求情,希望此事由大化小呢?”
曹威的想法,正是大多数人的正常反应。
沈念摇了摇头。
当即将心中的猜想,即张四维为了日后减轻海瑞对晋商、晋官的冲击,根据对小万历与张居正的了解,设下了这条“以大局为重”的谋略,全部讲了出来。
曹威听得一愣一愣的。
“沈念,你……你太疯狂了,你将事情想的太复杂了,这都是你的猜想,你有证据吗?”
“今晚,我就是来找证据了!”沈念说道。
“从民间小报的内容来看,从张园酒宴造成的动静来看,此事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意外泄露。钱财不足以使得书籍铺掌柜陈正远、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生员陈志、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犯下此等过错,但权力可以。”
“不出意外,张四维阁老便是明年春闱的主考官,他能使得陈正远的儿子、生员陈志、生员封永榜上有名,他能轻易地驱使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张四维阁老的嫌疑比任何人都大!”
……
曹威微微摇头。
“沈念,你回去吧!此案与你无关,本官不愿大半夜陪你胡闹!”
“无凭无据,诋毁当朝阁老,你让我明日如何向陛下汇禀?即使有此可能,你觉得这些人敢说出张四维阁老是主谋吗,他们不说,乃是轻罪,若言而无证,那就是死罪!”
“你莫以为陛下宠幸你,首辅器重你,便肆意妄为,诋毁阁老之罪,足以将你以前的功劳全部抵消,我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你回去吧!”
沈念一脸严肃。
“曹指挥使,此事若只是有人假借吕阁老父子之名,招引商人、生员、举子聚会,我不会半夜跑到北镇抚司。”
“若真如我所言,张阁老是为了对抗海御史的调查,他必然还会有更多手段,必将防不胜防。晋官、晋商,关系着我朝边境军事、关系着我朝北方的商贸,必须要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能令此种阴谋充斥于朝堂中!”
“曹指挥使,此时,该是以大局为重了!若出了事情,我来担着!”沈念甚是激动地说道。
曹威挠了挠后脑勺,脸上露出一抹为难的表情。
“就算依你之言,接下来该如何查,这些人即使是被张阁老驱使,也不可能供出他的。”
“我都想好了,以诈术求供!”
“谲审?不行,不行!《大明律》有规定,断案须以证据为凭,不可以诈术求供!”
诈供,又称谲审,是一种非常规的查案手段,若造成冤假错案,审案者将会遭到重惩。
沈念看向曹威。
“不可谲审,是《大明律》对三法司的限制,锦衣卫审理诏狱案,皇权特许,可以诈供,我们是为了真相而诈,为了大明北方的安定与商贸繁荣而诈,陛下绝对不会惩罚我们的!”
“曹指挥,你今日若拒此事,这辈子,你可能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锦衣卫指挥,然而你若做了此事,没准儿以后的史书上,会有你单独的一页,且全是夸赞之语,为了大明……”
“如何诈?”曹威犹豫了片刻后,问道。
沈念听到此话,不由得长呼一口气,与曹威仔细说了起来。
在路上,沈念已经想好了诈供之策,处理这种事情,唯有诈供可用。
曹威听完后,依旧是眉头紧皱。
“就算诈出来,这也不算是证据确凿啊!依旧还是张四维阁老有重大嫌疑,我们还是没有实证啊!”
“我们只需要将我们诈出来的结果上报皆可,陛下与张首辅必然会有明断!”
曹威面色犹豫,来回踱步。
就在这时。
一名锦衣卫快速跑了过来,道:“指挥使大人,我们将陈家父子抓来了,要立即审吗?”
曹威想了想。
“稍后,我亲自去审!”
沈念看向曹威,道:“曹指挥,要不先审着,你先听一听我的猜想对不对,然后再确定要不要诈供?”
曹威点了点头,大步朝外走去。
第98章 诈供诈出凤磐公,张居正的用人之道
北镇抚司诏狱,刑讯牢房内。
当锦衣卫将刑讯逼供过的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以及奄奄一息的生员陈志拖到陈家书籍铺掌柜陈正远与其子陈信面前后。
陈正远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我招!我招!张园酒宴是我……我与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共同谋划的。”
“我是主谋,但此事与吾儿无关,与吾儿无关!”年近五十岁的陈正远双手撑地,由瘫坐状变成了下跪状。
其子陈信惊恐地跪在陈正远旁边,一脸迷惘。
随即。
李文来等人又被拖拽了出去,单独审问。
曹威看向陈正远,问道:“说一说吧,你是如何谋划的?”
“指挥大人,能否……能否先让我儿在外面待着,他……他与此事无关。”
曹威看向陈信。
后者吓得浑身颤抖,胯下已是一片湿。
他摆了摆手,命两名锦衣卫将陈信架了出去。
“一字一句,皆记录在案!”曹威朝着一旁负责记录供词的锦衣卫说道。
陈正远缓了缓,说道:“生员陈志经常来我店内购买笔墨书籍,我与他相熟后,他称与吕次辅的儿子交好,二人经常交流乐道,然后我便生出一个谋财之策,欲假借吕次辅长公子之名,举办一次生员、举人与商人相互结识的宴会。”
“随后,我找来了熟人,丝绸商李文来和生员封永。”
“我们一拍即合,二人打着吕次辅长公子的名号,邀请商人、生员、举人聚会,我……我让生员陈志去骗吕次辅的长公子前往张园,事后许诺给他五百两白银。”
“我与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就相当于牵线搭桥的居间人,事后,商人、生员、举子们有合作,我们也能得到好处,另外,封永承诺将会介绍更多朋友来我的书籍铺捧场。”
“我知晓吕次辅长公子向来深入简出,假借他的名声,他也不一定会知晓,即使知晓了,他也不愿将此等真假难辨的事情扩大化,毕竟他也去了张园,故而不惧后续有麻烦。”
“至于……至于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她曾是……是我的外室,再加上我是用吕次辅张公子的名义请她帮忙,又给了她五百两,她自然不会拒绝此事。”
……
曹威微微皱眉,问道:“张园宴会中,举子生员与商人们认乡谊、谈姻亲,乃是士商结交的大好时机,为何你未去?你儿子也未去?”
“我……我……不喜那种场合,不愿抛头露面,至于我儿子,他……他没准儿很快就是举人了,来年还有可能是进士,我……我不愿让他去那种肮脏之地,我举办这种酒宴,只是为了赚钱!”
“哼!一边嫌那种地方脏,一边又伸手挣脏钱,你不脏吗?”
“指挥大人,京师之内,为官员与商人牵线搭桥的居间人非常多,您……您不能只查我一个啊,我假借吕次辅长公子之名,确实有罪,但那些达官贵人也在做此等事情,是不是也应重惩他们?”
“这不是你应考虑的!”
曹威说罢,离开刑讯牢房,来到了隔壁屋内。
屋内,沈念朝着曹威摊了摊手,示意陈正远的招供,与他预料的一模一样。
片刻后。
锦衣卫千户周海走了进来。
他将刚才审讯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所得的供词拿了过来。
周海道:“李文来、封永、许三娘三人皆已认罪,他们之前没有供出陈正远,是因将此事栽赃到吕兴周身上,他们罪轻,若供出陈正远,他们便也成了主谋之一。这几人的证词合情合理,能够互证,没有丝毫漏洞。”
曹威看过一遍后,将陈正远的供词与这五人的供词放到了一起。
若无沈念夜半来北镇抚司说的一番话。
此案到此基本就能结案了。
吕兴周洗去嫌疑,吕阁老也重回内阁,北镇抚司也会得到皇帝的褒奖。
近乎完美。
但是——
曹威细细一想,越想越觉得沈念的猜想可能是正确的。
这几人招认的太顺利了,就像提前商量过一般。
李文来、封永、许三娘先是共同诬陷吕兴周,然后在锦衣卫抓到陈正远后,又一起称主谋是陈正远,供词细节太一致了。
依照常理。
李文来与封永在张园组织晚宴应有主次之分,二人为了减罪,应互相推脱责任,互称对方是第二主谋。
但却没有。
二人就像提前得知了陈正远的供词一般,后者招供出什么,他们紧接着就招供出了什么。
此刻的曹威,也被点燃起了好奇心。
且他被沈念那道“在史册上单留一页”的说辞所吸引。
他想了想,看向沈念,道:“还是诈一诈吧!”
沈念看向曹威,笑着道:“若诈不出来,我愿承担所有责任!”
“不!若诈不出来,咱们就当此事未曾发生过,我将这份供词交上去就是!”曹威望着桌上的供词,斩钉截铁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