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万历修起居注 第70节
一旁的赵永贤认可地点了点头。
沈念则微微摇头。
“管仲私德有瑕,贪财好奢,史有多载,非德正乾坤者;诸葛丞相穷尽一生,难挽天倾,非才安社稷者;范文正之庆历新政不到两年便夭折,于西北只有守势,德高于才,文治武功皆不足矣,亦非国士!”
赵用贤笑着道:“子珩,你过于较真了,天下焉有完人、圣人?他们已经是千年来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了!”
沈念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又问道:“二位,当世可有国士?”
二人认真思索一番后,都摇了摇头。
沈念站起身,朝着窗口走了两步。
“有一人,主施新政,不到三年,使得全国赋税征收率由不到五成跃升到九成。”
“有一人,苛吏治、信赏罚,使得六部奏章批复速度从平均月余缩短至三日。”
“有一人,强制改革驿站制度,一年为朝廷省下百万两支用。”
“有一人,重用边将,秉持‘外示羁縻,内修战守’之策,北境练兵,东南建水师,使得外敌不敢犯边。”
……
“这样的人,即使私德有瑕,只手遮天,算不上国士,也不能将其当作国贼吧!”
赵用贤与王祖嫡听到这番话,几乎同时站起身来。
他们自然听出,这个人就是当今内阁首辅,张居正。
“子珩,你到底想说什么?”赵用贤问道。
“二位贤兄,我今夜不是在为张阁老歌功颂德,而是想说,大家骂张阁老独断专行,骂他一手遮天,骂他把持朝政!”
“如果真将他骂了下来,大明的天,谁来撑?大明的事,谁来揽?我们能找到一位符合我们心中期待的国士吗?”
“近日,我能看出因傅应祯之事,二位对阁老有意见,二位反对阁老秉持朝政,独断专行,有上奏弹劾之意!”
“但当下的大明是什么模样,二位应该是清楚的,若有一腔热血,就不应只看眼前,礼崩乐坏在即,谁能救时,谁能救世,谁是真心为了大明,我们便应支持谁,即使不支持,鸡蛋碰石头,有何用呢?”
“为官者,须知大明江山最重,天下黎民最重,至于其它,皆不足为道!”说罢,沈念朝着二人重重拱手。
沈念知晓眼前的二位有“致君尧舜上”之志,故而不想让他们成为张居正的敌人。
当下的他,已做好了全力辅助张居正新政的打算。
他想倾尽全力,为张居正遮挡一些风雨,让新政少一些阻碍,多一些帮手。
第59章 十日假泡汤!年轻牛马不需要假期
小酒馆,雅间内。
赵用贤和王祖嫡望着躬身拱手的沈念,连忙将其扶起。
二人完全明白沈念之意。
张居正纵然有千般不是,然当下的大明离不开他。
攻击张居正,不但无用。
而且对江山社稷、天下黎民,毫无益处。
二人皆是传统老派的官员,肚子里面学得都是“为臣者须遵纲纪守礼法,不平则鸣,惟论是非”那一套。
在他们眼里,张居正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为实,违逆祖制、钳制言官是真。
缄口保身,绝非为臣之道。
二人打从心里认为傅应祯奏疏所言,并无大错。
但从沈念这番说辞来思考,张居正若无此等权势,新政也无法取得这般成果。
另外,他们也有私心。
当下的官场风气是:介直敢言,蔑视权贵,便是良臣。
一旦得名。
即使仕途不顺,回乡讲学,也能聚拢一众学徒,保障吃喝无忧。
不能青史留名,也能成为一方名士。
故而,擎举着“礼法祖制”,往死里上谏,无疑是一条人生捷径。
今夜。
沈念那句“大明江山最重,天下黎民最重,至于其它,皆不足道”,对他们有所触动。
他们视“名节风骨”如命,视“礼法国制”如命,然却没将“大明国运,社稷兴亡”作为头等重要之事。
当下世风如何,他们很清楚;当下新政的成果如何,他们也很清楚。
自古以来,朝事无是非,只有“利害”二字。
张居正在朝,利大于弊,这个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
只是让他们将“礼法国制”放在一边,像翰林检讨刘楚先那样,完全追随张居正的脚步,他们做不到。
此观念,非一朝一夕能改。
正如沈念预料的那样。
近日,赵用贤与王祖嫡确实对张居正柄国专政有所不满,他们在私下有所埋怨,也想找机会弹劾。
沈念不愿二人离朝外放,故而才有了今夜的交谈。
赵用贤想了想,道:“子珩,我已知你意,何为忠,何为奸,何为对,何为错,应以长远目光来看,今日愚兄收获颇深,待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我也是。”王祖嫡也一脸认真地说道。
不多时,三人便散去了。
沈念做完此事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知晓,更改一个人的观念很难。
但若待他们上奏弹劾后再规劝,便没有回头路了。
沈念不求他们支持张居正。
只希望他们能不像傅应祯那样,鸡蛋撞石头,除了内耗,别无所用。
沈念之所以没有叫上检讨厅的刘楚先和刘克正。
乃是因刘楚先作为张居正的同乡,对张居正乃是无脑颂。
至于刘克正,他当下只想着练好官话,在翰林院扎根,对上官之令,坚决执行。
这类人,官不会做的很大,但往往没有那么多坎坷。
……
正月初六,清晨,京师内年味仍浓。
文华殿内。
小万历端坐于御案前,李太后垂帘于后,冯保伺于一旁。
主讲官以申时行为首,外加王家屏、沈一贯、沈念三人,还有数名展书官、小宦官,站于两侧。
三大阁老皆没有来。
小万历坐在御案前,不多时,挺起的腰就弯了下去。
“咳咳……”
李太后一咳嗽,小万历便连忙直起腰。
很快。
待申时行讲完一篇经籍要义后,王家屏三人便开始依照讲义上课。
王家屏与沈一贯虽然很拼,但表现最好的依旧是沈念。
这从小万历认真兴奋的表情就能看出。
日讲即将结束时。
小万历看向申时行,道:“申学士,朕昨日不小心碰到桌角,伤了右手,目前还有些疼痛,能否免了下午的大字课?”
申时行、王家屏、沈一贯、沈念四人同时望向小万历的右手。
手背之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伤口,已经结痂,几乎不会影响写大字。
小万历明显是想偷懒呢!
若让其放鞭炮,他绝对不会喊疼。
日讲之上,李太后几乎不会开口说话。
日讲主官布置什么,小皇帝当日便做什么,小万历就是觉得三大阁老不在,申时行不敢忤逆他,故而想出了这么一招。
为偷懒,小万历的招数甚多。
若是放在往常,申时行自然就同意了,然去年年底,张居正刚强调过为皇帝增课业。
申时行为了这番鸡毛蒜皮的原因,便让小万历休息,张居正知晓后,肯定训斥他。
然作为臣子的,又不能不体谅君上,小万历若带伤写完字,高喊着手疼,那申时行还要挨骂。
王家屏、沈一贯和沈念三人都默契地低下脑袋。
如此棘手的事情,幸亏有申时行撑着。
申时行想了想,拱手道:“陛下右手受伤,自然不能再练大字,不过,臣有一套左手书法课,可教给陛下!”
此刻的小万历,气得直想掀桌子,连忙道:“朕尽量坚持,尽量坚持!”
若练起左手书法,没准儿以后的大字课就是写两份大字了。
这时。
帘幕后的李太后端起茶杯朝着桌子上轻轻一敲,然后看向冯保。
冯保立即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