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太平道 第28节
“你们看,这就是段氏的南第,也是整个济阴郡中,最为炙手可热之处。”
张承负闻言望去,只见段氏庄园高墙广宅,连延数里,悬挂着许多通明的灯笼。哪怕站在两里外,也能看到庄园的灯火,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丝竹女乐,更能闻到一阵阵飘来的酒香与肉香。
“嗷嗷!嗷!”
庄园的猎犬不时发出叫声,提醒着主人马车的到来。煊赫华丽的庄园前后门前,来往的车辙,已经把下过雪的地面,压得结冰发亮。一辆又一辆马车顶着雪驶来,马鬃上挂着雪花,轱辘的吱呀响着,显然车中的载物极为沉重。
“小人不胜荣幸,来济阴段氏拜见!…”
不时有士人、豪商打扮的访客,从马车中下来,向守庄的仆役恭敬行礼。而守庄的仆役都穿着士人的服饰,昂着头,手里执着一册账簿。他们不时看着马车,一笔一划记录着什么。
实际上,这规模惊人的庄园,号称“南第”,家主段珪为中常侍,也被世人尊称为“段使君”。他虽久居洛阳中省,但宗族却在济阴成武扎下根基,权势之大,在济阴郡乃至整个兖州都数一数二!
而庄园两侧一望无际的田地,至少十万亩以上的规模,也都为段氏所有。比起汝南袁氏,这种最顶尖的世家大族,段氏在豪奢富贵上,也半点不差分毫!
“走吧!为师之前就与段氏约好,为他们做一场斋蘸法事。禳灾祈福,也为段氏族中染疫逝去的族老祈求冥福…”
“承负,道奴,这一场法事,你们也一同参加。尤其是承负,你可以好好看看,这大汉朝廷中占据三分之一、与士族分庭抗礼的宦官们,究竟是何等模样!”
大贤良师张角微微笑着,带着众人往段氏庄园走去。张承负默然不语,跟着师父的身后,手中则多了一张黑犬的面具。很快,这烈火亨油、鲜花着锦的庄园,就近在咫尺。
隔着这个距离,张承负视力极好的眼睛,已经能够看清楚,那一辆辆沉重的马车中,几乎都装着一个个方条的长箱。那些木箱卸下时,需要好几个壮汉一齐来抬。而那箱中碰撞发生的清亮声音,赫然是…
“师父?这声音?!这…这些箱子里装的,难道都是铜钱?这一箱得有多少钱啊!几万钱?一车呢?几十万钱?这么多车,难道有几百万、上千万钱?!…”
高道奴惊呼着问出声来,张承负已经骤然睁大了眼睛。而张角稍稍顿足,捋了捋短髯,指了指那些马车前的士族、豪户与商贾,平静道。
“不错,这些马车里装的,都是钱。这是送给段氏的钱,也是送给皇帝的钱。”
闻言,张承负眼神一动,心中浮现出某种惊人的猜测。他声音干涩的张了张嘴,低声问。
“师父,这些人一车车送钱…难道是为了买…买?…”
听到这,张角转过头,深深看了张承负一样,点头道。
“你猜的不错,这就是买官!”
“千石以上,州郡美职,在洛阳西园,由皇帝亲自卖。但千石以下,郡县中的县令、县尉,大小曹吏…十常侍都可以自己做主,在地方州郡,让家族的人卖!”
“只不过,卖官得来的钱,要与皇帝分!…”
第34章 在汉代吃席
“张真人请!后堂中早已备下宴席,有什么吩咐,直接使唤仆役们即可…明日一早,家中会举行虞祭,召集族人宾客,还请真人设坛立幡、招魂祈福!”
“贫道不敢辞,敢不承命。”
“哈哈!请,请!…”
庄外日暮昏昏落下,庄内灯火明亮如昼。太平道的一行人入了段氏庄园,豪华奢侈之气,就迎面扑来。普通的门徒们不许进入,被安排在了前院的上百厢房中。而张承负、高道奴、赵钧三人,则一路跟着张角,穿堂过户,亲眼见识到,这汉末真正顶级的大族生活。
“上百厢房的前院,镶嵌珠玉的照壁,朱红紫漆的大门,百人歌舞的前庭…然后,带有角楼的楼阁,众楼之中的正厅,单独隔开的内院,又是百人宴饮的后堂…”
“啧啧!这种朱门的气派风度…在这汉末之世,我可从未见过啊!…”
张承负面无表情,仔细观察着这庄园华丽的样子,就像看着一处随时会被点燃的火炬。
“这是,长信宫灯?”
在庄园的楼阁前,张承负顿了顿脚步,第一次见到了宫中的照明工具。两盏精致的铜灯,雕刻成宫女跪坐的模样,手中放出万千光明,俨然是汉室宫廷中的长信宫灯!
而后,他的目光沿着宫灯往上,便看到灯火照耀下的雕梁画栋,上面都染着绿釉红漆,镶着金线银缕,刻着各种吉祥的鸟兽。再往两边环顾,就能看到,多枝的灯树与九枝灯,各个插满了上百钱一根的蜡烛,尽情燃放着光明。
更远处,明亮的灯火延续开来,隐约萦绕着如仙家般的青烟。那是点点雕饰雅丽的香炉,在灯树与宫灯边燃起,缭绕出令人放松的松香。这座庄园内,一刻钟灯火香烛的耗费,就是一户五口小民十年的温饱!
“.”
张承负默然不语。看着一队侍女穿着厚厚的丝帛衣,踩着铺砌石砖的地面,给这些灯火香炉中,添上灯油、蜡烛与松香。而后,她们窈窕的身影远去,没入两侧的庭院与园林。
“好一片园林啊!佳木花卉,奇石高台,玉池香草,如蓬莱仙府…”
假山池苑,堆山理水。方形的池子边,堆砌起数丈的山石,甚至修筑出台阁来,极尽瑰丽宏伟。而水池周围,春季观花的桃李花卉,秋季结果的石榴枣树,常青不老的松柏冬青,散发香味的兰草菖蒲,都种的又多又密。
此时的审美风格,崇尚神仙气度。因此,假山要如仙山琼阁,池水也要像灵池仙境。前者要有高台,后者要有灵草。这一番布置的成本,上百万钱都只是洒水而已。而宦官大族如此,世家大族,又何曾差上分毫呢?
“.”
张承负垂下眼睛,没再看这庄园,只是跟着大贤良师往前走。直到步入安置贵客的厢房,他才第一次见到雕花的胡床,彩绘的衣架,丝帛的帷帐,半人高的铜镜,垂挂玉饰的书案。
如山峰盘绕的博山炉,在厢房中升起“仙山”的青烟,轻轻嗅去,却不是松香,而是更昂贵的沉香了。
“承负,如此享受,你觉得如何?”
“师父…我觉得不好。”
“哦?这满眼的奢华富丽,半点不曾动摇你的道心?”
“师父…此间奢华确实很好,但我心中想的,却不好在此处说。”
“嗯…”
大贤良师张角捋着短髯,深深看了看垂目的弟子一会。然后,他嘴角扬起,开口道。
“走吧!随为师去吃顿好的!明日一早,还要虞祭呢~”
“是!”
张承负点了点头,高道奴兴致冲冲,一起随张角赴宴。宴会分出上下席位,一道道的菜品如曲觞流水,被侍女们恭敬送来,让几个乡里出身的弟子,大开眼界。
“此为炙鹅脯…取汝水白鹅烤制,外焦里嫩,香气四溢~~”
“此为鹿筋羹…选用东郡上等鹿筋,炖煮至软烂,汤汁浓郁~~”
“此为陇右黄羊…从陇右千里运来的黄羊,肉质鲜美,涂料炙烤,入口即化~~”
“此为濮水鲈脍…濮水出产的鲈鱼,切片生食,配以调料,鲜美异常~~”
当濮水鲈脍与鱼汤送上来时,张承负尝了两口,眼睛一下瞪圆。他下意识看向师父张角,只见张角也从上首望来,饶有趣味地笑道。
“承负,这鱼汤不错,多喝些~~”
这一番晚宴,足足吃了一个时辰,鹅牛羊鱼,燔炙羹脍,精致繁复,刀工火候都是上乘中的上乘。而除了肉食外,张承负也终于尝到了白面蜂蜜的甜点,交州干制的荔枝龙眼,甚至还有一个凉州送来的石榴!
“承负,如此宴饮,比起粗粝的麦饭来,可曾动摇你的道心?”
这一回,张承负沉默良久,才回答道。
“师父…弟子喜爱这些美食。但弟子并不想,只有自己一个,或者寥寥几人能吃到!这朱门的酒肉虽香,可弟子吃的时候,却想到了那些瘦骨如柴、饥寒而死的饿殍,想到了死在我面前死在我怀中的无数灾民。若是在百姓饥饿而死的时候,在这大灾之年,依然如此心安理得的大鱼大肉…那就违背了我遵循的道,却不如仅仅吃简朴的麦饭与粟饭安心了!”
“弟子经历过许多这口腹之欲,声色犬马,不过是这具年轻成长的身体,所给我的欲念。这不是我魂魄的大愿与本心,只是为年岁所消退的外物罢了。我的大愿,是愿天下太平…”
“嗯…”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眼神深邃,注视了张承负许久。然后,他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下头。
“不错!希望你始终能记得,自己的本心,自己说的这番话…哪怕在几十年后。”
“且睡吧!你看道奴,他嘴上的油都没擦干净,却已经睡的打呼了~~”
长夜漫漫,习惯了如墨的夜色,这段氏庄园中通明的灯火,就越发让人难以入眠。而当第二日的朝阳升起,经过了一夜的布置,整个庄园中的氛围,又为之一变。
“士虞礼,迎神而往,飨神飨尸!…”
盛大的虞祭在前堂展开,极尽肃穆与哀严。染疫的族老尸体早已下葬,所以这次死后的祭礼,只能让嫡系子弟代扮为“尸”,接受祭祀供奉。这肯定是虞祭,并且还不是下葬后的第一次虞祭。
所谓“虞”,就是“安”的意思。虞祭,就是安魂的祭礼。若是遵循严苛的礼法,整套礼仪应该完全遵循《仪礼》中《士虞礼》的规制和要求。此时经学传家的世家大族,都会如此行事。不过,段氏是新兴的宦官大族,对礼仪的要求不高,但对气派的要求,很高很高!
“起!行轩悬之乐!”
“铛…咚…嗡…”
庄重古朴的乐声,从三面交错响起,如同回到古老的周朝。张承负闻声望去,就看到三面悬挂的编钟编磬,在同时被三队乐师敲击。
“三面编钟?这代表着什么?”
他眉头蹙起,不大明白这种“轩悬三面、诸侯之乐”的规制含义。但很快,就有他能看懂的“气派”出现了。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黄鸟交交鸣叫,停在酸枣树上。是谁殉葬穆公?子车奄息命运乖…如若可以代他死,百人甘愿赴泉台!”
随着《秦风·黄鸟》的哀悼歌唱,整整六队乐姬,穿着庄素的服饰,流入开阔的前堂,哀泣的舞动起来。而张承负瞪大了眼睛,数着六队乐姬,每队六人的规格…数息后,他骤然醒悟,吃惊的低喊道。
“这…这…这是六侑舞于庭?诸侯的丧礼?!”
“咳…这位郎君…嘘!轻声,轻声!…”
看到这穿着祭者服饰的少年发出惊呼,旁边观察许久的一名中年文士,赶紧出声打断。随后,他带着笑容,对张承负道。
“这位郎君,你穿着祭服,是前来赴宴的段氏亲族?”
“不。我是太平道的弟子,姓张。与师父一起,来进行后面的招魂祭。”
“噢!原来是大贤良师的弟子!幸会,幸会!”
闻言,中年文士脸上亲近更甚。他看了看左右,低声道。
“这确实是诸侯规制的丧礼…嗯,不过,段使君在洛都,被封过乡侯的爵位…所以段氏家老的虞祭,用诸侯的礼仪…那也是能说得过去的嘛!…”
“.”
听到这,张承负抿嘴不语。这诸侯王的丧礼规制,用在一个宦官家族的族老身上,难道还不算逾矩吗?若是有什么经学传家的士族嫡子子弟在此,必然要愤然而起,说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然后一挥袖袍离去,自此名扬天下。
不过,以张承负太平道弟子的身份,在短暂的震惊后,也只能在心中暗骂一句,“礼乐崩坏、汉室将亡”。他默了默,抬头看向这位面露亲近的中年文士,沉声道。
“请问,君是何人?”
“东郡东阿县丞,王度。”
王度笑着,在席上行了一礼,开口道。
“王某久闻大贤良师美名,对太平道心向往之…可惜,一直无从相见。今日得见小张郎君,真是荣幸之至!黄天之道,五德更替,实在真正的天数啊!…”
“哦?天数与天命?…”
这一刻,两人眼神相视,先是微微一怔,然后都露出含义颇深的笑容。而张承负仔细打量片刻,看着这三四十岁的县丞,就像察觉出了什么“同道”。
今天的虞祭,对方亲自参与,还和自己坐的很近,那就只能是以“子侄后辈”的身份拜见。而能登宦官大族门庭,为宦官长辈披麻戴孝的,必然不是那些士族中世家大族,也不是士族中所谓的“清流”。这样一把年纪,还是县丞,甚至可能是求告宦官得的县丞…
那对方的身份,就只能是门庭极为低下的寒门庶族,为了上进之路求告宦官,身上还带着士族们不齿的污点。这样的底层士人与小吏,数量很多,也切实负责着州郡运行的吏务,却少有上升的可能。他们正是太平道可以拉拢、招募与改造的对象!
想到这,张承负少年的脸上,同样扬起亲近的笑,笑着道。
“王君也听过天命的谶纬吗?眼下有空,不如且聊上一聊?…”
“哈哈!固所愿也,不敢请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