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太平道 第39节
“仲弟!若按我们之前的路走,哪怕推翻了汉室朝廷,这地方上还是世家大族们说了算,甚至会势力更大!可这五年三次大疫、四次大灾,这些世家大族的表现…又真的可堪信任吗?”
“.哎!”
张宝无言以对,只能叹息。当灾疫到来,这些世家大族在地方闭门自守,安然宴饮,却无人挺身而出,去组织救疫,拿出粮食去救灾。
可当灾疫过后,大族们却又纷纷站出来,贪婪横暴,大肆侵吞周围土地、把村落变成家族庄园、收纳活下来的丁壮为佃农。
若是还让这些大族把持着地方,那哪怕朝廷被推倒了,黔首小民们,又真能改变什么,真的过上什么太平日子吗?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佃农,又何时有过世家主人的体恤?能比官府少收上那么一点,就已经是还不尽的恩情了!
“兄长,世家大族纵然贪鄙,但总是能维持地方的秩序。千百年来都是如此,若是不依仗他们,又如何去治理地方?”
“嗯,我原本也看不清,不知如何去做。但后来,我听了那孩子说出的话,又见了他的所为,却真的有了些想法!…”
说到“想法”,大贤良师张角捋着短髯,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黄天不应虚声!我等或许可以传播太平道义,从黔首中选拔太平道人,再聚集童子从小培养!然后,用这些心怀太平的道人,取代世家为骨干,治理地方州郡。而让那些士族寒门、庶族吏员为羽毛…”
“什么?!培养我太平道的道人,来取代世家为骨干?这!这是挖世家大族的根,他们如何肯从?那些寒门吏员,又如何会心服?这种童子的培养,又要耗时多久?…”
张宝震声色变。他是组织教团的实干家,只是听了这一句,就问出了三个关键问题。很显然,这是彻底站到了世家大族的对立面,比宦族还要掘根,要和世家大族们不死不休的!
而后,他看着张角冷肃如神像的面容,猛然一僵,一股寒气从脊背升起。
“兄长!你是要?…”
“嗯!接下来,会是三年大旱。哪怕是为了活更多的黔首百姓,也不得不那么去做!…”
火光明耀,张角微微低头,眼睛沉入了阴影,声音也低沉下来。
“那孩子曾问我,在一户世家大族数百人,与数万黔首百姓之间,太平道究竟要去选谁,去站在哪一边?我当时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但后来,我想了许多,想着究竟谁是天下的根本,心中便有了答案…”
听到这,张宝神色变幻,很快就想通了一切。他的声音,也干涩起来。
“所以,兄长!你是真的想让我太平道,去改变一州一郡的治理?把那些主掌州郡的世家换掉,让我太平道的道人,来建立一地的黄天,救一地的百姓?…”
“嗯。”
“也就是这个原因,你把我们的计划,从兵贵神速、三面围攻,直取洛阳、推翻朝廷…变成了经营地方根基、建立更多道场?这大野泽到泰山山区,就是你选中的黄天之地?…”
闻言,大贤良师张角轻叹一声,对这洞察人心的兄弟,正色道。
“还有并州!”
“还有并州?是了,并州表里山河,自成一体!关上八径,大有可为…”
张宝恍然,心中也多了份期许。但很快,他就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太平道首的兄长,又问出关键的一问。
“兄长!并州能关上八径,可我冀州怎么办?冀州百万信徒,都是我太平道传道十多年来,真正的核心根基!…”
“仲弟!冀州并州,都是古冀州,本为一体。若是我等能据守大河,击败朝廷讨伐的官军,效光武旧事,那冀州自然能保存!而若不能,冀州无险可守…就只得让冀州黄巾,也入并州,能活多少是多少了!一切看天意,也在人为…”
大贤良师艰难的说出这一句,面露深深不忍。而张宝也闭上了眼,仿佛嗅到了无数的血腥。
两人都知了天命,是看透世事的道人。世间事瞒不过他们,也无需说得太多。天色寂寂,不觉已是黎明前的丑时,天色最暗的时刻。在快燃尽的火光前,天医张宝幽幽开口,又问了最后一句。
“兄长,你说的那孩子…就是承负?”
“嗯,‘承天下之德,负天下之罪,是为承负’。这孩子有天授的才能,我考验过他,很满意。我想把《太平清领经》,也交给他来保管…”
“把道统交给他?!”
张宝霍然睁眼。一百七十卷《太平清领经》,正是太平道的道统所在。这代表着什么,又有谁不知道?可在半刻钟的沉默后,张宝却摇头道。
“兄长,你验过、信得过这孩子…可我不能信!我想信他,但不敢信!眼下他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资历太浅,年岁又小,功绩也无。哪怕有你背书,我青兖的渠帅,也不可能信他!这不是我们一句话,就能定下的事,必须得让渠帅们心服口服才行!”
“豫州荆州的渠帅,背后有世家大族的手,更不用去说。就连冀州的道场里,你的其他七个弟子,冀州各处的大方小方,又有几人能服他?哪一个不比他的资历深、年岁大?…”
“兄长,我说句实话!承负若不立下惊天的大功,来堵住众人的嘴,慑服众人的心…他就担不了我太平道天大的担子!”
“这担子压在肩上,可是有数百万的信众黎民!眼下除了我兄弟三人,就连你的大弟子马元义,也只能担起冀州幽州的部分,担不起青兖、豫荆、徐扬…”
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让殿中又沉静了下来,仿若落针可闻。大贤良师沉默良久,看着黑夜将尽未尽,曙光将至未至,唯有一声嗟叹。
“黄天在上!这孩子若能早生十岁,或者我能再活上十年,那我太平道的传承…”
“罢了!这天下的担子,我等且勉力为之,能担多久,就是多久。”
“而有朝一日,等到我们身死道消,就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仲弟,无论如何,方略既定,那这青兖根基的经营,就交给你了!大野泽到泰山山区,需得好好经营。哪怕我等起事失败,也要能存下火种来…”
言罢,大贤良师低下身来,向着自己的亲兄弟,郑重行了一礼。而张宝闭上湿润的眼睛,同样稽首还礼。在东岳帝君的注目下,两位苍老的太平道人,互相庄重行礼。而庙外深沉的长夜,终见东方之既白~~
第47章 这一纸洛阳的诏令,终于到了!
漫漫雪夜过去,太阳照常升起。白素的晴日很是明净,连远处田野的坟丘,都覆盖上了一层软雪,模糊了生与死的界线。在这浮屠佛寺未曾出现于乡野的时代,祠庙中升起的青烟,就是沟通生死的祈愿。
“黄天在上,东岳帝君在东,愿来岁无兵无疫。田熟仓满,家家得食。道行于野,众生安息。太平在人间,天意正昭昭…”
东岳天齐庙中,响起虔诚的祈祷。在两位大医的带领下,一众弟子、渠帅与门徒,都伏跪在大殿中,向着黄天神牌与东岳帝君祷告。
今日的祭祀,是农历腊月二十三的“小岁”,也就是后世的小年。腊月是一年的岁末,祭祀最为频繁,此时会有三次祭祀。一次“腊祭”,庆祝农业丰收,为生产祈福。一次“小岁”,主要是祭灶与拜火。还有最后的“除夕”,庆祝一年的结束。
此时所用的历法,则是《后汉四分历》,已经明确测量出“岁余为四分之一日”,故而“19太阴年有7闰月”。这种农业历法的精细程度,已然是整个世界的顶尖!
“拜火盆!愿风调雨顺!愿太平!…”
众人祭祀完小岁,拜了拜火盆,就到了敬酒饮酒的时候。
《四民月令》中说,“腊明日更新,谓之小岁,进酒尊长,修贺君师。”因此,小岁节庆,也有弟子门徒们,向师长敬酒饮酒的传统。此刻,站在庙中上首接受拜敬的,自然是大贤良师张角与天医张宝。
“拜贤师!…”
张承负站在众弟子的前列,另一列是青兖的渠帅们。而后,众人齐齐拜见,举起酒碗,一口饮尽。醇厚的齐酒柔润入喉,浓而不涩,回味着带微甘。这青州渠帅们带来的自酿乡酒,正是用在此时的。
而与受灾严重的兖州乡间相比,青州乡间竟然还有余粮酿酒,明显没有受到今年旱灾的影响。泰山山脉分割东西齐鲁,这一山之隔,就是有雨和没雨的生死差别!
“敬酒!饮!再敬酒!再饮!…”
“愿太平!…”
两位大医浅饮了一碗,下面的弟子们饮了两碗。而豪气的渠帅们,已经饮尽了三、四碗还多。等众人饮完了酒,再次在大殿中次序坐好,又回到未曾说完的兖州局势。
“仲虎,你负责东平国的传道,就由你说说这一带的情形。”
张承负闻声看去,就看到一位粗壮的壮汉,面黑如炭,手臂粗过常人。他正是这东平国的东主,渠帅崔仲虎。
“诺!贤师!”
渠帅崔仲虎咧嘴一笑,性格豪爽,说话也非常直率。
“这东平国小的很,西边连着大野泽,东边连着济北国,南边是更小的任城国。我传道的信徒,都在汶水两岸,拢共才八九千、一万百姓。要是举兵起事,大概能召集千把人”
“而这东平国里,最大最有名的世家,肯定是寿张张氏!寿张张氏有两三万亩田地,既是世家大族的名望,又收纳了许多游侠,在这东平国里独一份的强势!而寿张县卡着汶水和大野泽相连的河口,按照之前贤师话里的意思,肯定是要拿下来的!”
“但这张氏的家主,那可了不得!他大概三四十岁,没有当官,是什么被党锢的党人‘八厨’。他文武都出色,名声在士族中传的到处都是,说是什么‘海内严恪张孟卓’…对!他叫作张孟卓、张邈!…”
“这张邈眼下就在这东平国里,若不是被皇帝党锢,以他的名声,肯定是个郡守的大官!至于周围的大族东平毕氏、东平吕氏,也都听这世家张氏的招呼。就连南边的任城国,世家任城吕氏,也和这张邈亲近。这可是个一呼百应的大人物!…”
讲到这,渠帅崔仲虎顿了顿,看了看上首的大医们,又看了张承负一眼,坦言道。
“说实话,以我东平国黄巾的力量,一旦起事,聚拢千八百的丁壮人手,恐怕连张氏一家召集的数百族丁游侠都打不过。更何况,这郡国中的县尉捕役、郡国兵,也有两三百人…”
“要控制东平国中的汶水,必须得有外面的渠帅带大队伍进来。而这寿张张氏,这名声极大的张邈,就是我们的拦路虎!…”
闻言,张承负揉了揉眉心,若有所思。至此,大野泽-汶水-泰山山区,这一片谋划中的根据地中,会阻拦大计、必须除掉的拦路虎,已经非常清楚了。
东郡东阿县世家程氏程立,济阴乘氏县豪强李氏李乾,山阳昌邑县世家满氏,这阻碍东郡黄巾起事与南下的三家,是已经定下基调,要第一批除去的!
而后,东平国寿张县张氏张邈,泰山郡梁甫县鲍氏鲍信,泰山郡奉高县王氏王匡,三家都位于汶水两岸。要掌控大野泽、汶水到泰山,也必须得把这三家解决!
这汶水三家名声在外,比前三家影响力大得多,要下手也很难。说不定,得用刺杀的办法,或者想法再借段氏的刀!
再往外一圈,还有东郡东武阳县陈氏陈宫,山阳郡高平县刘氏刘表。这两家顶级的世家大族,立场不同,举事后早晚也要对上,尤其是皇亲刘氏。而这些世家大族的庄园中,存下的粮食也极多,若是能打破,又能多活数万人…
“兖州有宦族压制。洛阳两次党锢,宦族大开杀戒,动手破门过两轮士族。可这里的世家大族,依然还有这么多,实力这么强!也不知在世家大族扎堆的豫州腹心,那些世家的力量,又会有多么强大?…”
张承负深思不语,正视着这些掌控地方的世家大族。这些人,也正是他所行“黎民之道”中,必须要去取代的真正敌人!
而上首的大贤良师,已经清楚了兖州的情形,再次问起青州黄巾的情况。
“禀大贤良师!我等在青州传道,主要在青州西边,平原郡、济南国、乐安国、北海国,四个郡国。这四个人口众多的郡国中,信仰我太平道的信众,有数十万之多!而我等南边,徐州太平道的传道也进展很快,在琅琊国、东海郡一带,都有了十几万的信徒…”
青州渠帅张饶为首,带着四五个青州渠帅,一一恭敬回答。然后,当大贤良师张角,问起青州黄巾的起事准备时,为首的渠帅张饶却迟疑起来。
“大贤良师,我等有一句实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黄天不应虚声,但说无妨!”
“诺!”
年长的渠帅张饶重重点头,先是伏地行了一礼,才谨慎的回答道。
“黄天所鉴!我等青州黄巾…还未做好起事的准备!若是起兵,数十万信徒中,能够与我们一同冒死举义的,怕是只有一两万人!…”
“嗯?为何?”
“回贤师!因为青州的黔首百姓,眼下还能活的下去!他们还没被逼到兖州这样,没有活路,必须举事的时候!”
渠帅张饶朗声回答。然后,他细细解释,对百姓的想法摸得很透。
“青州的黔首信我太平道,一是我等布施符水,救治疫病。二是在我等的团结下,抗税自保!我等太平道人,带着他们抗税容易,要带着他们冒死起事,眼下的形势却还没到…”
“今年二月的大疫,青州确实也出了,死了很多人。可后面夏天,冀州、兖州、豫州都出现的旱灾,青州却几乎没有,南边的徐州也没有。青徐两州靠着海,隔着泰山,降水一向是足够的。这两州不大怕旱灾,最怕的是江、河泛滥的洪灾!”
“降水充足,只要没发洪水,种地就有收成。哪怕降水少些,种不了麦子,也可以种粟米。青徐黔首百姓们,还没到活不下去的绝路,就没法把他们尽数召集起来,举起起事的大旗来!”
“而百姓们发动不起来,仅仅让少数骨干起兵,恐怕会很容易,被官府轻易镇压!得看明后两年的情形,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当然,贤师吩咐的,向泰山郡的莱芜地区传道,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另外,平原郡挨着冀州,是唯一发生旱灾的青州郡国,或许能起兵响应!…”
听了这一番青州渠帅的解释,张承负蹙起眉头,沉吟不语。
太平道的传道宗旨是“劝善济民”,带着百姓求活路。眼下青州百姓还能活的下去,就不能强逼着百姓起来造反。像是明末农民军那些破坏农业生产,强行裹挟百姓起兵的事,太平道是做不出来的。
而十年后青州徐州的百万黄巾同时起兵,也是由于灵帝死后,群雄混战,大规模破坏了青徐的水利工程。青州徐州粮食大减,又遇到初平年间的洪灾,百姓们终于没了活路,这才不得不彻底爆发!
在华夏这片土地上,老百姓只要能活下去,是很能够忍耐的。只有当他们忍耐不下去的时候,才会有数十万上百万的黔首,如涛涛洪水般揭竿而起!
“嗯,张饶,你说的情形,我知晓了。青州百姓还能活下去,是天下的好事,也是我太平道的好事!”
上首的大贤良师垂目良久,才笑着点头,默许了青州渠帅们的说法。
“明年兖州还会有旱灾,你们在青州多筹集些粮食,想办法往兖州运送些过来!南边徐州的渠帅,这次虽然没赶来,但也是一样的要求。”
“天下失德,连番灾疫大起,绝不会那么容易停下。你们在乡里传道时,要阻止百姓酿酒,让他们多存些存粮,以备不时之需!更糟糕的年岁,恐怕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