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202节
徐庄头等人行礼,领命退下。
朱寅总算感受到,佃户对大地主的敬畏了。
但这种滋味,他不喜欢!
却说几个庄头退下,都是犯了难。
“我等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只能写自己和家人的名字,怎么登记造册?难办啊。”
其中一个老者用满是污泥的手搔搔脑袋,说道:“请先生帮忙?我们给他一壶酒,他肯定愿意。”
徐庄头喜道:“对对!先生虽是外地人,但也算本家,是了不起的读书人,趁着他没离开,就请他办。”
几人立刻准备了一壶自己舍不得喝的酒,带了一些咸豆子,就一起赶到附近的山神庙。
山神庙中,一个头发花白、身穿青衣的儒雅老者,正翘着二郎腿,躺在门口的躺椅上晒太阳。
看到众人过来,他立刻坐起来,写满落拓的老脸,顿时容光焕发。
“你们送酒送菜,像是有求于我?说吧,何事。”
“喝完你们这壶酒,做完你们求我的事,我就走了。”
………
茅庐之内,朱寅说道:“等他们登记完,我们就回去了。趁着还有空,再去东庄。”
时间有限,他不打算多待。
庄姝道:“对,我们尽快走吧,不要在这吃午饭。你看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指甲里全是黑泥,身上都是汗酸味儿,做的饭菜我可不敢吃。”
唐蓉也点头道:“是啊,我也吃不下。吃了我怕拉肚子。还是尽快走吧。”
朱寅闻言,心中很是不喜。
过了一会儿,康熙脸色难看的过来禀报道:“主公,我们的车被拔辖了?”
“什么?”朱寅眉头一皱,“拔了车辖?谁干的?”
康熙摇头,“不知道。一对车辖都被拔走,应该是有人故意使坏。”
车辖是车轴和车毂上最重要的物件,乃“管辖”的本义。车辖被拔掉,车就无法行走了。
每辆车的车辖,都有点不同,很难用其他车辖直接替代。
朱寅不禁想到了《汉书》中“投辖留客”的故事。
说是汉朝陈遵非常好客,每次客人上门,就令人偷偷拔掉客人的车辖,投入井中。客人的车走不了,只能暂留。
难道,这里有人希望自己留下,所以才拔掉自己的车辖?
此地离家有二十多里地,没了马车,他带着一个婴儿和两个小脚姑娘,总不能走着回去吧?
可恶啊。
但朱寅估计,这应该是哪个读书人的主意。
“这附近有没有水井?”朱寅说道,“找到最近的水井,我怀疑这是有人恶作剧,太损了。”
“是!”康熙立刻去寻找水井。
虽然他不知道车辖和水井有什么关系,可他只会执行命令。
……
山神庙内,已经有三分醉意的老书生,一边嚼着盐水豆子,一边喝着小酒。
神色惬意无比,又带着说不出的疏狂悲凉。
破败的山神庙,在他眼里好像是个莺歌燕舞的楼台。
而身边的几个乡村老农,又似乎是高朋满座。
他整个人的气息,和周围的风景,和周围的秋色,融为一体。
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子走进来,像模像样的行个礼,说道:
“老先生,我们偷偷把车辖拔了,按照老先生说的,扔进了井中。”
老先生点点头,漫不经心的说道:“然后呢?他们有没有寻找水井。”
流着鼻涕的孩子禀报道:“找了。老先生真是神了,他们真的派人去找水井,他们怎么晓得?”
几个老农也一脸佩服的看着老先生。
老先生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哈哈笑道:
“朱家小儿,还是读书人!有趣,有趣!”
“若他诚如尔等所言,老夫倒是想会会这个小儿!”
PS:七千多字大章节啊,蟹蟹一直支持我的书友。这位老先生是谁,能猜到么?晚安!
第135章 徐文长!
徐庄头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我等只能写自己的名字。可朱家老爷却要我等登记每个人的姓名,还要登记鳏寡、老幼、残疾…”
“哈哈哈!”老先生大笑,“真是一群愚夫,此事何难?”
“你们只能写自己的名字,却能找到笔墨纸砚吧?”
徐庄头道:“笔墨纸砚倒是能找到一些,可是那么多名字,还有什么鳏寡等字,我等写不出来啊。”
“笨。”老先生毫不客气的开口骂人,喝了一口酒。
“每家每户发一页纸,让只能写自己名字的人,自己登记。鳏夫就在名字下划一杠,寡妇就在名字边画一圈,孤儿画一钩,残疾划个叉…”
“连自己名字都不能写的人,男的就画个三角,女的就画个圆……”
“没有毛笔的,就用鸡毛杆蘸墨来写。”
“然后,你们再将各家各户的纸收上来,不就是个册子了?再数了人名,检查记号,写出数目即可。最后粘起来上交,前后最多半个时辰。”
“就这么简单?”徐庄头等人面面相觑,都是恍然大悟。
是啊,这么办不就行了?这种主意,为何之前自己等人就没有想到呢?
这种方法,哪怕大家只能写自己的名字,也能很快统计老爷要的各种数目啊。
而且很快就能干完。
“唉呀,”徐庄头一拍脑门,“先生一言惊醒梦中人呐,老朽糊涂!”
“谢过先生提点,我等再为先生杀只鸡下酒。”
“你们是糊涂。”老先生的嘴很毒,“朱家主人明摆着是发了善心,是要施恩于尔等,尔等却懵然不知。”
“但他要做到哪一步,就看你们的造化了。嗯,待老夫替你们试探一二。为你们做完这件事,老夫就回绍兴了。”
徐庄头等人很是不舍,“先生虽是浙人,却也算本家,何况才来几日,为何就要走了?何不多留些日子?”
“老夫留个屁。”老先生出口成脏的笑骂道,“你们一群苦哈哈的佃户,老夫留在这里吃吃喝喝,你们供不起!”
“你们整日价面朝黄土的恓惶度日,老夫也看不过去。不走何待?”
众人闻言,都是愀然不乐,神色悲苦。
他站起来,问道:“那朱家小老爷在哪?老夫去见他一见,看看他要如何发善心!”
当下,流鼻涕的童子领着醉醺醺的老先生,往茅庐别院走去,很多人自发的跟在身后。
此时,田野间已经燃起野火,烧起了田间的野草和秸秆,这是每年的秋冬焚田,为的是杀灭虫卵,肥沃土壤。
野火烧起,整个庄子烟雾缭绕,飞灰飘舞。
一群鸟雀被野火惊飞,几只野兔也匆匆从田埂中蹦出,窜向山脚。
“好火!好火!”老先生看到点燃的野草,笑的憨态可掬,宛如一个孩子。
一片片草木灰落到他的衣襟上,他却毫无拂拭之意。
老先生经过一座荒坟野冢,坟边一丛野菊花,开的正艳。
他驻足采撷了几支花,簪在花白的头发上,扶着村童的肩膀,摇晃着满头花枝,醉眼迷离的随口吟道:
野村一壶酒,
野士花满头。
野菊坟前种,
野冢谁人留。
野火梵暮气,
野草别晚秋。
野兔惊魂走,
野鸟上高楼。
他一连八个野字脱口而出,诗句浑然未琢一般俗白,声音苍凉豪放,带着一股放荡不羁的狂态,老气横秋。
庄客们看到这名声很大的老先生如此醉狂,敬服之余,又不禁担心。
老先生不会惹恼小老爷吧?
小老爷虽小,却是庄客的主子,万不可得罪呀。
………
朱寅等人在茅庐别苑逛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处雅致天然的茅庐,果然是有名堂的。
笃信风水的王家,不是随便选地儿。
这茅庐居然是一个废弃古寺改建的。看其残碑,原是南朝萧梁时期的寺庙遗址。
虽然古庙早就不存,但还有七八株南朝时期的千年古松,古意苍苍,遮天蔽日。
光是这七八株南朝古松,这处茅庐就已不凡了。
王家真会享乐啊。
几人在古松下的茅庐中坐下,都有种身回南朝的感觉。
朱寅不禁有点欢喜。这个诗情画意的茅庐别苑,如今也属于他朱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