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313节
她死前都无法见到自己的儿子,所谓“至饮恨而不得一诀”。
她死了四天,万历毫无反应,只当不知道,以至于无人敢收尸。当时是九月,尸体可能已经发臭了。
群臣几次上疏,万历才在王恭妃薨逝的第九天,下诏治丧。
治丧之后,又迟迟不安葬。群臣上奏十几次,万历一概装聋作哑。
后来福王一个妾室死了,万历却专门下诏工部,隆重安葬福王的妾室。大臣趁机上奏,请皇帝连王恭妃一起安葬。
万历这才同意。
于是堂堂太子生母,居然借了这位小妾的光,才得以安葬。
至于她的陪葬品,仅有两件品相极差的破银器,如此寒酸,还不如民间小富之家的陪葬。
万历之凉薄一至于斯,怎不令人齿冷心寒?
就在今年,大理寺评事雒于仁会上一本《酒色财气疏》,指责万历偏宠郑氏,沉湎酒色财气,有废长立幼之心,惹的万历大怒。
朱常洛也是个可怜人。
万历国本之争,朝臣联合起来指责皇帝“揆之伦理则不顺,质之人心则不安”,强烈要求皇帝立皇长子为太子,毋再以年幼为推辞。
群臣的坚持,让万历对朱常洛的态度更加恶劣。
朱常洛长期被父亲冷暴力,被郑氏迫害。十三岁才开始读书,还被故意辍学,差点成为文盲。
就算好不容易立为太子,也是朝不保夕。整整十年无法见到母亲的面。
三十八年的人生犹如囚徒一般。长期的压力让他油尽灯枯。
虽然最后熬死了老烟鬼,却只当了一个月的皇帝,来不及施展抱负就撒手人寰。
而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年纪轻轻死因可疑,一个在煤山吊死。
储位对他来说,从来就是痛苦的根源。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藩王,他这一生会幸福的多吧。
朱寅暗道:“朱常洛,我若是夺回大宗的帝位,其实也是帮了你啊。”
朱寅正想到这里,忽然有人喝道:
“好胆!竟敢背后非议圣上,传播谣言!拿下!”
“锦衣卫办案,余皆回避!”
随即就听到“哐当”一声,房门被踹开,接着就是喝骂声和铁链声,噪杂的脚步声,钢刀出鞘声。
忽然又一个声音喝道:“住手!”
“本御史奉都御史海公之名,巡查全城!临考之际,大比之年,谁让你们捉拿进京赶考的举子?有圣旨么?你们好大的胆子!”
“国家抡才大典,岂能让你们这些鹰犬放肆!”
又听一人亢声道:“我等是奉了郑指挥使的命令,来稽查诽谤之言!这几个举子也的确非议圣上!理在我们这!为何不能拿!”
那御史冷哼一声,“你们的理再大,也大不过海青天!来人!拿下这些胆大妄为的锦衣校尉!关进都察院监狱!”
“就是你们的郑指挥使,本官也要一起参!倒看郑贵妃怎么庇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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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朱稚虎病卧云祥楼
黑虎听到外面的噪杂,箭一般的窜到门口,神色警惕的守卫朱寅。
朱寅打开房门,但见灯笼高照之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气势凌厉的官员,身穿七品官服,应该就是巡城御史了。
他带着一群兵马司的官兵,如狼似虎的扑上去,将几个身穿曳撒制服的锦衣校尉制住,夺下他们的绣春刀。
为首的锦衣卫嘶声道:“老爷!这不关小人之事!我等奉郑国舅之命,不得不来啊!风宪老爷何苦和小人为难!”
“绑了!”御史喝道,“什么郑国舅、副国舅!到了公堂再说话!国家大考在即,城中数千举人,搞出乱子你们吃罪不起!”
“若是举子们闹起来,皇上也要替你们善后!”
衙兵们揪住几个锦衣卫,打落他们的帽子,将他们五花大绑,揪住脑袋押出客栈。
“好!”几个举人喝彩,拱手行礼道:“老爷风骨嶙峋,大明正气尚存!宵小之辈终究不敢放肆。”
御史道:“诸位好好备考。我辈关心朝局自然是好事,却也不要太过高调。”
说完对几个举人拱拱手,带人离开客栈。
几个举人神色奇怪,一人道:
“我等来了几天,整日议论朝政,抨击时局,也没有招来锦衣卫。如何今日鹰犬来密探?”
另一人道:“或许只是巧合?或许他们今日心血来潮?”
朱寅心中有数,神色清冷。
好个郑氏!
虎牙家人的情报果然没错,锦衣卫是冲着自己来的!
只是自己小心,没有被探听到什么,反而对面房中的士子被探听到了。又或许锦衣卫搞错了人,以为对面房客是自己。
总之,自己前脚到了云祥大客栈,郑氏后脚就派了锦衣卫跟来。只是,他们的特务手段实在太低端,业务水平极差。
朱寅知道,这几个锦衣卫落到御史手里,会成为替罪羊被杀一儆百,要么被充军流放,要么被夺去军职。
就是郑家也保不住他们。
被科道官员盯上,就是首辅也吃不消,别说几只鹰犬了。
活该。
“稚虎。”朱国祯进入朱寅的房间,“我刚才听说,城中不少厂卫,因为和赶考的举子起冲突,都被逮捕下狱了。不仅仅是刚才这一起啊。”
“三法司要对厂卫下手,震慑郑氏么?这是政府(内阁)的意思?”
他也知道,如今的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是郑贵妃提拔的人,锦衣卫也被郑家兄弟把持。
借助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对厂卫下手,显然是剑指郑氏,敲打皇帝了。
朱寅点头道:“文宇兄见微知著,应该就是如此了。此事多半是海刚峰、潘季驯、于慎行等人主持,政府默许。”
如今别说锦衣卫,就是东厂也不行了。虽然后来魏忠贤让厂卫翻身了几年,也就是回光返照一般。
嘉靖以后,厂卫逐渐被文官控制。厂卫翻过来监视皇帝和皇宫,为朝臣通风报信,输送机密。
不仅仅是厂卫,就是二十四衙门的中官,以及偌大的女官系统,也被外朝的文官势力渗透成筛子。
“也好。”朱国祯抚须笑道,“如此一来,厂卫更加式微,陛下也就更安分了。”
他说到“陛下更安分”这一句,语气理所当然,似乎本该如此。
在朱国祯这种儒家精英看来,皇帝就应该垂拱而治,这才能致君尧舜上,才能上下相安,内外和谐。天下也就太平了。
至于国家大事,当然是臣子们代劳。
这种制度好不好?朱寅认为不错。可如果他自己是皇帝,又想乾纲独断,绝不肯大权旁落的。
朱国祯又道:“我等还未入仕,这些事也无权置喙。横竖众正盈朝,陛下终究无法任性。”
“今日慈云寺之事,显然是郑氏记恨于你,也算池鱼之殃。稚虎,你这次万一落第那就麻烦了。郑氏很可能会拿你开刀,打击朝臣气势。”
朱国祯有点为朱寅感到冤枉。
什么都没做就得罪了郑氏。这个大明神童的名头,反倒招致郑氏忌恨。
朱寅也有点无语,这是躺枪啊。
当然,他早就有心理准备。
自从去年被考官刘元震、王祖嫡等清流点为解元,竖起大明神童的名头,他就知道会站在郑氏的对立面。
万历以皇长子年幼为借口,屡次拒绝皇长子出阁读书,不让大臣和皇长子见面。
出阁读书?他还小。立太子?他还小。
反正朝臣一上疏,理由就是长子年纪幼小,还早得很。
如今自己这个大明神童被推出来当做“有志不在年高”的典型,等于是否定了万历的拙劣借口。
皇帝再以年幼为由拒绝长子出阁读书,还能张得开嘴?还能找什么借口施展缓兵之计?
郑氏为了替福王夺嫡,无所不用其极,当然是连自己也一起恨上了。
不过,虽然是躺枪,也未必全是坏事。
等到朱国祯离开,朱寅立刻叫来商阳、韩尚等宣社老人。
他们几人如今是自己的幕僚,当然要献言献策。
商阳一来到朱寅的房间,就主动说道:“稚虎兄是为了郑氏之事?我也刚好有话要说。”
“刚才的锦衣卫,应该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朱寅摸着黑虎缎子般的皮毛,点头道:“就是冲着我来的,想抓我的话柄拿我。请你们来商议,也确实为郑氏之事。”
商阳直接在灯前坐下,一张沧桑的脸庞在灯影下晦暗不明,缓缓说道:
“考前无他,只有忍耐二字。为了避嫌,避免郑氏找到攻讦陷害的把柄,你不可去见令师沈侍郎。”
“郑氏如今把持了厂卫鹰犬,只要你去见沈侍郎,很难瞒得过郑氏。考前见了沈侍郎,很容易被郑氏拿来做文章。”
朱寅倒是没有想到这点,他还准备明天就去见沈师。
商阳继续说道:“只有忍,你才有下场考试的机会。能考试才能反守为攻。否则郑氏随便找个借口查你,让你无法考试怎么办?难道再等三年?”
“考前一个忍字,考后只要一放榜,忍字就该变成一个闹字!”
“闹?”朱寅眉头一皱,神色一凝。
小黑顿时脑袋一抬,狗耳朵猛然竖起。
商阳点头,“不错,就是闹。只要考中进士,就故意找郑氏闹事,让满朝官员都知道,你这个大明神童和郑氏不对付!团结对郑氏不满的新科进士,成为反郑一党!”
朱寅闻言拿捏不准,他虽然是间谍出身,可毕竟没有政治斗争的经验,尤其是没有古代政治斗争的经验。
“昼明兄,郑氏势大,我就算考中,可我一个新科进士,幼苗一棵,这么早就出来和郑氏打擂台?稍有不慎,我这个出头鸟就粉身碎骨啊。”
朱寅深知政治的险恶,他本来是抱着低调的宗旨,先苟几年才说。完全没有想过,一中进士就要郑氏对着干。
一介新科进士,和独宠后宫的郑贵妃公开对垒,他觉得这是作死。风险太大了,鱼再贵也不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