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316节
沈一贯一拍茶几,怒意难以掩饰,“可这竖子我行我素,居然还是来北京考试,说什么尽快报效朝廷,造福百姓。唉,罢罢罢,晚生也懒得再劝。”
“如今怎么样?病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殷太监很是无语,原本准备好对沈一贯说的话,再也说不出了。
原来沈一贯自己就劝过朱寅,那他还有必要废话么?
殷太监想了想,放下茶盏,换了话题道:“少宰可还记得当年的工部尚书徐杲?”
沈一贯哑然笑道:“记得。木匠尚书么。”
殷太监语气幽幽,“徐杲本是个木匠,出身低微,只因修建西苑得到世庙赏识,直接从一介匠役,成为工部尚书,位列九卿,何也?”
沈一贯皮里阳秋的回答:“概因雨露莫非君恩,名位皆出于上。是以一言可贵,一言可贱。此乃天子之福威,生杀予夺,人臣安能蠡测。”
殷太监点头道:“少宰此话,至理名言。可见人臣生死荣辱,皆在圣主一念之间。这天下亿兆臣民,是贵是贱,还不是圣主一句话?”
“圣上喜欢,不贵而贵。圣上不喜,贵而不贵。文章学问固然要紧,可是想入仕做官,恶了圣心能行么?”
沈一贯微微一笑,“咱们做臣子的,第一条就是忠孝之心。恶了圣心,那就是臣子的不是了,诛遣贬谪自然也是恩典。”
对方对朱寅的威胁已经不再掩饰。就想借自己这个老师的口,警告朱寅不要得罪宫里。
自己这个恩师,要是就此退缩,于私不配为人师,于公不配为人臣。
殷太监见沈一贯滴水不漏、皮里阳秋,暗骂一声滑头,却又无可奈何。
这个宁波老鳖,真是只狐狸。
他知道,要想通过沈一贯压制朱寅的法子,行不通了。
今日竟是白跑一趟。
他不知道田义和朱寅的关系,否则一定会去劝田义。
但愿朱寅一病而死,或者名落孙山。
殷太监只能打个哈哈,兴趣寥寥的扯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沈一贯送殷太监离开,回到暖阁冷笑三声。
“稚虎啊稚虎,你在客栈装病,为师在给你挡箭。”
“这次你可要再争口气,拿个进士看看!”
“满朝大臣,可都是看着你啊。”
“出名要趁早!越早越好!”
……
二月初六大早,礼部上秘本于内阁,呈报主考官候选名单让皇帝选任。主考官候选人涉及翰林官、春坊官,同考官候涉及部、院、寺。
二月初七,皇帝选派考官,下诏委任正副主考官、同考官十八人。同时公布露布、邸报。
朱寅得知诏书,顿时如释重负。
以许国典南宫试!
主考官果然是许国!副主考赵南星!
最重要的首场首题(首义),当然是《孟献子曰节》,其他题目,肯定也和历史上一样。
同日,主考官和同考官二十人全部午门领旨,随即全部被关进贡院,锁入贡院后院的帘内室,断绝和外界的任何联系。
二月初八,皇帝下诏释奠孔子。
大学士和礼部尚书率领所有考生浩浩荡荡去孔庙大祭。
随后祭祀魁星,所有流程和乡试几乎一样。
万历十七年己丑科会试,正式拉开帷幕!
朱寅“抱病”赴考,众目睽睽之下,拖着“虚弱”的病体,站在考生队伍之中,几不能支,显得分外可怜。
很多人都觉得,这么冷的时节带病考试,这神童解元可能会死在贡院。
不过贡院考试,几乎每一届都会死人。多一个小鬼也不多啊。
可惜。
就算不死在贡院,要考中也很难吧。
看来祥瑞不会出现,不可能出现十二岁的进士了。
春寒料峭之中,所有举子在搜检之后依次进入贡院,和乡试一样,按照号码找到各自的号房,可怜巴巴的蜷缩进去。
众人刚刚进入号房,几阵凛冽的寒风吹来,天上又下起了雨,天气更冷了。
朱寅一进入自己的号房,也就懒得再装了。反正也没人再注意他。
北京贡院的条件,也不比南京贡院好。尤其是冷。
可是他的心里,却是一片火热,精神抖擞。
因为主要的考题他早就准备好了。
明天大早一公布考题,他直接答题就行。
这可是会试啊,只要考中了,就算皇帝要动他,也要有令人信服的理由。
自己只要有了进士的金身,成为文官集团的一员,郑氏外戚再想对付自己,难度和代价会超出他们的想象!
第198章 此子,大不凡!
考生一进入贡院,外面便是三声炮响,接着鞭炮齐鸣,贡院前后左右的街道全部封锁。四座瞭望台上站满了官兵。
此时已经是戍时初刻,加上下雨,天色很是阴暗。
有些考生都开始掌灯了。一排排的号房之中,灯烛渐次亮起。
举人们当然比秀才体面的多,穿的都很暖和。可枯坐在寒风倒灌、雨水飘洒的小小号房里不动,哪能不冷?
小冰河时期,二月初的北京,仍然冰冷刺骨。
朱寅里面穿着狐腋短褂,外面披着雪狐裘服,脖子上玄狐围子,头上银鼠皮帽。
价值好几百两的御寒衣帽伺候着他,可还是觉得冷。幸好只是装病,若真的有病,这种天气在号房连考九天,那就是赌命了。
会试选择在寒冷的二月初,当然也是故意为之。
只有能耐寒、身体素质好的举人,才能在环境恶劣的号房中,高强度的连考九天,还能考出好成绩。
这本身也是一种筛选,变相的体考。
这一关过不了就是体质差,学问好也考不中。这关过了,身体都比较硬朗,就能应付案牍劳形和官场压力。
每个号房的外面,都有一个炉子,还有一小筐煤炭。
但没有人用来烧火取暖。因为这个炉子是用来煮饭、热菜、烧水的。你用来烤火,煤炭很快用完,那你只能喝冷水,吃冷食。
朱寅号房外的号军,看着朱寅的一脸蜡黄,闻到朱寅身上一股药味,又见他年纪很小,立刻知道这就是抱病考试的神童解元。
朱寅对着号军展颜一笑,笑容脆弱的就像一只快要碎裂的青花瓷。
“大哥辛苦了。接下来九天考试,劳累大哥相陪。”朱寅弱弱说道,一副大病未愈、中气不足的样子。
“号房虽小,终究还能坐着。可大哥却只能站在风雨中,小弟实在心不忍,咳咳!”
那披着蓑衣的号军顿时动容,不禁有些受宠若惊,对朱寅心生好感之余,也生了恻隐之心。
“小老爷贵体欠安,本不该抱病考试。”号军拱手恭声说道,“这鬼天气一考九天,好好的人都承受不住,何况小老爷身子不妥?”
“虽说小老爷是神童解元,文章必然高中,可要是亏了元气…”
他欲言又止,心中不忍。
他怕朱寅死在考场,成为贡院新的科场之鬼。
这么平易近人、待人和气的神童解元,人品一定不坏,做官也是百姓的福气,若是夭折实在可惜。
他只是个士卒,和举人的身份差若云泥。可这名声在外的神童解元老爷,居然对他如此客气,实在令他感动。
朱寅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千里迢迢到了北京,小弟焉能放弃?只能带病下场,拼死一搏,咳咳。”
号军见他可怜,心中一抽,说道:
“既如此,小老爷就只管考试,生火做饭、打水烧水这些杂物,小人一体承担,不使小老爷分心操劳。”
朱寅点头:“小弟有病在身,就不和大哥客气了。大哥不要叫我小老爷,叫我一声小老虎兄弟即可。敢问大哥尊姓大名?”
“小人贱名张铁柱,”号军赧然说道,“军中士卒,身份低贱,不敢和小老爷兄弟相称,怕是会折寿。”
朱寅说道:“四海皆兄弟,有缘就是朋友,哪有什么贵贱之分?张大哥太过见外,叫我小老虎即可。小弟若是能平安出场,一定请大哥喝酒。”
朱寅可不是空头支票。去年乡试,在南京贡院帮过他的那个号军元钊,本来只是个锦衣卫力士,校尉都不是。朱寅后来一句话,只给田义打了个招呼,元钊就升为总旗。
张铁柱眼睛有点湿润,“那俺就祝小老虎兄弟逢凶化吉,顺利出考场。”
隔壁号房的举人,闻言忍不住冷冷看了朱寅的号军一眼。
一个粗鄙士卒,也和孝廉称兄道弟?真是不成体统。
朱稚虎身为解元,却和士卒套近乎说好话,也是不知自重之举。若天下士绅都像他这般没有分寸,那还有贵贱之别么?士绅清贵何在?文臣威信何存?
不过也是,朱稚虎抱病考试,年纪又小,搞得不好会死在贡院,除了这个号军,也没人可以依靠了。
张铁柱倒也淳朴,他既答应主动承担杂务,立刻就为朱寅打水、烧水、
因为天在下雨,炉子很难生火。可他还是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直到身上的火绒快用光了,才好不容易生了火。
然后,他又用雨具挡住飘散的雨,给朱寅烧水。等到水烧开,又用朱寅带的锡壶装好水,恭敬的递给朱寅道:
“小老虎兄弟,你快捂捂手,等到不那么烫了,再喝不迟。”
朱寅有些感动,接过锡壶道:“张大哥辛苦了。”
张铁柱神色憨厚的搓着粗糙的大手,“小老虎兄弟客气了,小人也只能做这些杂事粗活。小老虎兄弟有病,就不要和小人客气了,但安心歇着便是。”
接着又替朱寅热饭,十分殷勤。
如此一来,朱寅就成为偌大考场第一个喝上热水,第一个吃上热饭的人。
很多举人拉不下架子,对监考的号军视若无睹,也就只能自己动手生火,或者干脆提前过寒食节。
号军是监考,可没有替考生打杂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