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435节
唉,《黍离》之叹,怎不令人黯然神伤。酒菜再好,又有何滋味啊。
刚好,他身边一丈多远的席位上,就是不对付的建州使臣努尔哈赤。
安东瀚狠狠瞪了努尔哈赤一眼,神色不屑。
女真蛮夷!
努尔哈赤见安东瀚的神色,眼睛一眯的用汉语说道:“安先生,可思朝否?”
努尔哈赤的神色带着调侃。他喜欢《三国演义》,其中有句话“可思蜀否”,让他印象深刻。
安东瀚听了努尔哈赤的话,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你敢辱我?”安东瀚怒色勃发。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安先生想多了,佟某并无此意。”
安东瀚冷哼一声,“谅你也不敢。”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努尔哈赤嘿嘿一笑,也不反驳。
…
三过巡酒后,夜幕已经降临了。殿外月华初上,百盏羊角宫灯也次第点亮,与错金博山炉升起的沉香烟雾融作一片。
宫人们又捧上描金漆盒,里面是宫里的龙团胜雪茶。
酉时五刻,突然丹陛大乐骤起。乐工又换了《炎精之曲》,编钟与玉磬声也变得更加典雅舒缓。
众人都停了酒杯缓缓酒意,开始喝茶。宫宴可不能一直喝酒吃菜。
等到两盏茶慢腾腾的吃完,也到了酉时七刻。
忽然殿外一个宦官高喊道:“放焰火喽——”
但见殿外早已架起九层烟火塔。随着火箭尖啸声,火龙直上云霄,炸开万点金星,火树银花腾空而起,蔚为壮观,犹如星河漫转。
群臣手持酒杯,不禁都为止失神了。
没见过世面的外藩使臣,更是看的如痴如醉。
真是天朝上国啊。
众人又吃了一会儿酒,终于开始散席了。最先走的当然是两位皇子。
朱常洛依依不舍的看着朱寅,神色孺慕的说道:
“先生,常洛去了,还请先生保重。听说先生即将新婚,可惜常洛无法出宫相贺,也无贺礼相送。”
“殿下。”朱寅也有点感伤,“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能得见殿下,殿下一定要善自珍重,不宜妄自菲薄。”
“是!”朱常洛拱手,“学生谨遵先生教诲,终身不忘。”
朱寅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叮嘱道:“四书五经,暂可缓读。只是这《汉书》、《史记》却是要多读,明理不如读史也。”
朱常洛也低声道:“好教先生知晓,《史记》已经读过两遍,如今正读到《汉书-蠡疏》。”
“嗯,不错。”朱寅满意的点点头,“那殿下说说,《蠡疏》妙在何处?”
朱常洛回答道:“回先生话,《蠡疏》说管窥蠡测,人若是见识浅陋狭隘,就会有一孔之见,不知本来面目,自己被自己蒙蔽。所以,要博学,广知。”
朱寅道:“说得好。那如何才能真正的博学广知呢?”
朱常洛对曰:“除了多读书,多思考,更要行天下路,识天下人,见天下事。不可闭门造车,坐井观天…”
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神色有点落寞。
朱寅察言观色,小声笑道:“殿下是想行天下路,识天下人,见天下事吗?”
朱常洛低头,弱弱道:“常洛做梦都想,可常洛不敢。”
“殿下。”朱寅压低声音,“起码敢想不会错。就算身子不能出紫禁城,殿下的思绪也应该飞越紫禁城啊。臣如今无法帮殿下完成这个心愿,但臣会记得殿下的希望。”
他伸手拍拍朱常洛的肩膀,“殿下去吧。记着臣的话,每天都要锻炼身体,不可怠慢。”
“是!”朱常洛泪目道,“先生保重,学生告退!”
朱寅看着朱常洛频频回头的稚嫩身影,不禁幽幽一叹。
洛儿,自由比皇位更可贵啊。
你,懂事的太早了。
PS:唉,你们懂事的太早了。蟹蟹,晚安!抱歉,今天太晚了。
第279章 “来人!取我产钳来!”
“我终于见到了先生,可又和先生告别了。真的不知道,何时能再次见到先生啊。”
“今日我出了风头,群臣对我都很客气,这都是先生的努力换来的。若是没有先生,我甚至不敢来参加这个庆功宴。”
“我不断回首,看着先生仍然站在武英殿的台阶下,默默地目送我。我知道,先生在担心我,也在鼓励我。”
“父皇,你厌弃我又如何?你漠视我又怎样?我还有先生关心我,爱护我,为我遮风挡雨!”
“先生,你放心吧。虽然我真的不想当皇帝,不想成为父皇这那样的人,可我不想辜负先生的期望,如果我将来真能当上皇帝,我一定会好好做,尽量当一个明君。”
朱常洛对自己说到这里,想到先生亲切而温暖的眼神,浑身都充满了力气。有了先生,他不再畏惧冰冷的皇宫,不再畏惧任何人!
朱常洵弱弱的跟着朱常洛,忽然很是羡慕,羡慕朱常洛有个好老师。而他还没有老师呢。
朱寅看着朱常洛的身影消失在象辂中,神色不禁有点惆怅。
洛儿,霜冷深宫,善自珍重吧。
朱寅教导朱常洛几年,当然是心疼这个学生的。
皇位的沉重,他怕常洛难以承受。他希望常洛当个一般人,快快乐乐、充充实实的度过这一生。
“常洛啊,为师也不想当皇帝。”朱寅看着渐行渐远的象辂,心中默默说道:
“可为师要是不争,奈天下苍生何?为师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华夏陆沉,看着生灵涂炭吧。”
“为师不争这个皇位成么?不成啊。华夏天下,总要出来一个遮风挡雨的人呐。这个人,只能是为师。”
“为师若在真正的太平盛世,也想当个富家翁,快快活活的过完一生。”
“可惜啊。”
“可惜你父皇实在太不争气,他会葬送汉家江山,他连挽救社稷的念头都没有。为师不能看着他一直坐在大位上祸国殃民,让天下继续沉沦。”
“我运即国运,我不行谁行?为了天下,为了华夏,虽万千人为师往矣。”
“夺皇位是天大的风险,当皇帝也是天大的苦差。天若有罚,我一力担之。”
朱寅心中想着这些,一时间自己都有点感动了。
一起送两位皇子回宫的大臣,眼见两位皇子走了,也准备出宫而去。
朱寅趁机说道:“皇长子是有福之人,只可惜出阁读书三载就停了课业,委实可惜。”
“我将上疏陛下,奏请再开经阁。便是触怒陛下,也要尽了人臣本分。”
他当然不希望弟子天天被关在偏僻的景阳宫。若是重新恢复课业,先别说学习知识,起码朱常洛能经常出来放风。
可见朱寅是个好老师,真的关心自己的学生。
此话一出,群臣都是点头不已。他们越是对皇长子印象好,就越是为皇帝不让长子读书感到惋惜。
就是和朱寅不对付的兵部尚书石星,也出言附和道:
“皇长子的确要继续出阁读书,我等应该上疏力请,勿让皇长子殿下虚度光阴,荒废了学业。”
朱寅一党更是纷纷发言,说要上奏皇帝,恢复皇长子的课业。
众人见朱寅如此为太…为皇长子着想,也不怕触怒皇帝和郑贵妃,心中都敬佩他的师表风范。
朱稚虎虽然年少,却君子德风,真乃坚韧不拔之贤臣也!
一时间,很多人都决定一起上奏。
沈一贯抚须点头,微笑不语。田义目光赞许,神色欣慰。
王锡爵的老脸却有点阴沉。他眯着眼睛,仔细打量朱寅的表情,希望找出造作之态、伪饰之色。
然而,他只看到朱寅诚意满满,并不像是惺惺作态的邀买清誉。
他发现,自己一双阅人无数的老眼,居然看不透这个少年。
王锡爵忽然感到一种无力,只能微叹一声。
和朱寅熟悉相好的同僚,更是说本月十二要去朱家喝喜酒,使得在场之人都知道朱寅十二日成亲。
朱寅当然不会反对。去的人越多,礼金也收的越多,何乐而不为?
……
庆功宴散场之后,朱寅等人出了午门,直到走出承天门到了长安大街,才在一家打烊的绸缎铺前停下轿子。
等到朱寅钻出轿子,熊廷弼、曹文诏、毛文龙等十几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稚虎兄!”
“虎叔!”
“恩相!”
众人一起行礼。
朱寅拱拱手,在清冷的月光下低声说道:
“这是北京城,天子脚下,文武官员不宜私下交往过密。有些话,我就在这里说。”
“你们到了任上,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练兵备倭,操练士卒、秣马厉兵。大将军退居二线当左都督,练兵只能靠你们自己了。你们无论是参将、游击、守备,都有自己一彪人马,把这彪人马练成精兵强将,就对的起我,对得起大明。”
他刻意没有提对得起皇上和朝廷。
熊廷弼等人也没有觉得不对。虽说兵是朝廷的兵,饷是朝廷的饷,他们做的也是朝廷的官儿,可是若没有恩相的抬举,他们能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吗?
还别说,历史上真有。但他们自己不知道啊。
朱寅继续道:“军饷、粮草、军器,你们统统不要担心,朝中我替你们尽力担待。兵部、户部我都会盯着,我一日在朝,你们的军饷粮草就不会拖欠克扣,军器也不会粗制滥造。”
“你们知道我的心,我也知道你们的心。”朱寅指指天上的一弯秋月,“如月之明耳!”
众人一起叉手行礼,神色感动的说道:“谢相公!我等必不教相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