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500节
如今时过境迁,日本已经如此轻视大明了。
朱寅不禁想到,自己若真的能夺回长房帝位,该如何对待朱棣呢?
好生矛盾啊。
喝着杯中茶,看着窗外雪,朱寅的心绪却飞出平安京,飞到了大海之上。
他仿佛看见一支拥有巨大战舰的船队,从云雾茫茫的沧海之中乘风破浪而来。
…
天色已晚,御所灯光阑珊。
山科言经进入御所,来到紫宸殿。
以紫宸殿为中心,东西对称分布清凉殿、常御殿等建筑,庭园植有象征皇权的左近樱与右近橘。
紫宸殿是举行即位礼、新尝祭等重大仪式的地方。天皇周仁此时当然不在紫宸殿,而是在常御所。
山科言经神色沉郁的看着紫宸殿,来到后面的常御所。
常御所是天皇日常起居的宫室,读书、和歌、茶道及接见公卿之所。
山科言经踩着积雪,来到廊下,看着黯淡灯光下的常御所,不禁幽幽一叹。
御所内陈设“漆器多褪色,帷帐陈旧”。天皇常服仅“绢衣三袭,无锦绣之饰”。
天皇之所食,也不过“三菜一汤”。还使用志野茶碗等质朴茶器。
屋顶漏雨用茅草修补,漆柱褪色也不修。
御所(皇宫)内的侍从不过百余人,女官多由公卿家的妻女兼任。
陛下每日诵读《般若心经》,就算与公卿举办“御所歌会”,也多为四季风物,不敢涉及军国大事。
陛下不但失去统治大权,成为武家的“印章”,甚至人身自由都受到限制了。
就连仪式、茶道、和歌等风雅事权,也被武家开始侵夺。
秀吉自称茶圣,垄断茶道,封自己的茶碗为天下名物,还经常主持和歌大会和能乐大戏。
这些文化大业,本是皇室主持啊。
山科言经刚要进入,就看到内殿窗户上站起一道孤独的身影。
那人影叹息道:“唯司神事,政归武门。”
“禁苑之月,握于武家之手。”
“朕如笼中鹤也。玉座之囚!玉座之囚!”
“御所庭中月澄明,奈何照世之手,隐于武家之云。噫!”
山科言经一步跨入,说道:
“陛下慎言,谨防隔墙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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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 黄莺扑蝶,石破天惊!
山科言经进入常御所,看到身穿陈旧貂皮的后阳成天皇周仁,正手持书卷的站在西窗前。
周仁也就二十出头,在位已经七年,他生的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相貌普通,只是气质孤独忧郁、清雅不俗,带着一种十分特别的书卷气。
这种书卷气和一般的读书人不同,而是蕴藏着说不出的阴森古意。仿佛并不属于这个时代。
此时他站在雪光返照、灯光迷离的窗下,帷幕的阴影半掩之间,犹如一个平安时代的古老幽灵,出现在几百年后的现世。
在山科言经看来,天皇陛下是神圣而优雅、尊贵而骄傲的。可是原本应该高高在上的日本主宰,却成为武家的玉座之囚。
这是乾纲颠倒、尊卑反转的可悲乱世啊。不然,自己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无奈啊。
“臣拜见陛下。”山科言经跪伏下拜,“这么晚入宫打搅,请陛下恕罪。”
“卿请免礼就坐。”周仁在蒲团上跪坐下来,“雪夜清冷漫长,朕辗转难眠,卿来的正好。”
一阵过堂风吹来,山科言经不禁打个寒颤,苦笑道:“陛下为何不令人生火取暖?”
他转头看看殿角阴影中的几个侍从,语气不悦的说道:
“你们为何不给陛下生火?这么冷的天,陛下要是受了风寒,就是你们的罪过了。”
一个侍从的声音干巴巴的从阴影中传出:“言经大人,宫中耗炭太多,已经没有木炭了。”
“采薪使前日已经去近江国要炭去了,还没有回京。”
山科言经很是无语,“为何不向聚乐第的关白殿下(秀次)索要?宫中无炭取暖,难道不是他的失误吗?”
那侍从低头道:“采薪使已经向关白要过了,索炭一万斤。可关白说,没有太阁批准,他不敢敬献陛下。”
山科言经摇头:“那么,为何不先在町市中买一些救急呢?陛下殿中没有火炉,成什么样子?”
周仁叹息一声,“卿不必说了,宫中已然没有多少金银了,还是能省就省吧。如今街市炭贵。”
山科言经道:“到了这种地步么?臣下十分不解,太阁、大名、寺院、堺商、神社,都会供奉宫中用度,何以至此呢?”
他没有想到,仅仅大半月没有进宫,居然到了这种田地。
宫中虽然没有太多积蓄,总不至于家徒四壁吧,处境肯定比公卿们要好。
毕竟,丰臣氏每年要拨付一万石大米给陛下啊。
作为天皇的心腹之臣,山科言经感到有点悲哀。
周仁让侍从回避,然后放下手中的一卷唐版《贞观政要》,低声回答道:
“半月前,朕见了一个叫古特的南蛮人,他告诉朕,他其实是一个武将,在南洋有万人的舰队。”
山科言经是他绝对信任的人,他什么话都可以告诉山科言经。
山科言经顿时明白了。陛下是把本就不多的积蓄,偷偷给了那个叫古特的、自称将军的南蛮人?
陛下毕竟是个年轻人,应该是受骗了啊。
“陛下…”山科言经欲言又止,都不知道怎么询问才好了。
却听周仁继续说道:“古特说他来自一个叫罗马的地方,是南蛮世界的首都。他曾经去名护屋城见过秀吉,愿意和秀吉合作,出兵攻打朝鲜。”
“可是秀吉拒绝了他。秀吉不相信南蛮兵,担心他们居心叵测。于是,他只好来京都见朕。”
“他对朕说,如果朕愿意和他合作,他可以代表南蛮的皇帝,和朕签署密约,帮助朕成为真正的天皇。”
“陛下!”山科言经吓了一跳,“陛下为何要相信这个叫古特的人?他真有资格代表南蛮皇帝?他难道不能是个骗子么?”
周仁说道:“朕也不太信。秀吉不相信他是南蛮皇帝的代表,朕也不应该相信。可是…”
“可是朕想赌一次!”
“于是朕给了他金银,是希望他无论是不是骗子,拿了钱就对外保密,对此封口。”
“封口费?”山科言经苦笑。
天皇也露出苦笑:“不错,朕给他钱,就是封口费的意思。哪怕他是骗子,拿了朕的金银,也该闭嘴了吧?”
“可如果他不是骗子,真能代表南蛮皇帝,开来一支舰队,那么朕就有希望了。大不了成功之后答应他的条件,颁布以基督教为国教的诏令,皇室皈依基督,再将奄美岛割让给南蛮即可。”
“这么做,起码会争取那些基督大名的支持。”
“什么?”山科言经身子一颤,“这是他的条件?”
周仁点头:“正因为他郑重提出了这些条件,而且非常坚持,所以朕有些相信了。这些,应该就是南蛮皇帝最想要的。他有可能真的是南蛮皇帝的特使。”
“而且,他也没有主动要钱。是朕主动赏赐给他的。”
“另外,此人精通火器和海战之理,看着也像个贵族,还有南蛮贵人才有的南蛮时钟、镶嵌宝石的手炮。而且他拿了金银也没有立刻离开日本,而是去大阪秘密布置去了。”
山科言经神色凝重,语气有些沉痛:“陛下可知,此事一旦泄露出去,秀吉父子会怎么对待陛下?”
周仁冷笑:“怎么对待?他们父子还敢弑君么?自古以来,从无被弑之天皇。秀吉父子若敢弑君,必然天下共讨之。他们既然不敢弑君,朕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朕除了皇位,还有什么可失去的?既然没有什么可失去,朕又何惧?倒不如赌一次!”
他的眸子忽然燃起一丝火焰,苍白的面容有点扭曲,“哪怕只有一点希望,朕也不想放弃!”
周仁说的没错。
天皇失去大权,只能通过神道仪式强化天皇的神圣性,用所谓“神权”对抗武家的世俗大权。
可历代武家首领,无一人敢弑君!
日本历史上,没有记载过哪怕一次天皇被弑的事件。
就算秀吉知道他的图谋,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既然代价有限,为何不赌一次?万一赌赢了呢?
山科言经哀叹道:“御所樱花依旧,然金纹已归武家之手。”
“陛下,当年后醍醐天皇也是雄才大略,天命所归,他消灭六波罗探题,灭亡北条氏,重掌大权,效法汉光武,改元建武,推行建武新政,何等英雄啊。可是…”
山科言经露出痛惜之色,“可惜英武如后醍醐天皇,却也最终失败逃往比叡山,建武新政昙花一现,天下分裂为南北。”
“陛下以为,自比当年后醍醐天皇如何?”
周仁叹息道:“言经卿,朕的确不如后醍醐天皇,可是朕真的受够了秀吉啊。”
“人生在世,比如朝露,终有一死。生在帝王之家,为何要如此卑微的过完一生?古特就算是个骗子,朕也想被欺骗一段日子,即便只是做一次梦,也终究是做过梦了啊。”
“陛下!”山科言经跪伏在地,声音哽咽,“君辱臣死啊陛下!臣无能!”
周仁也很伤感,说道:“家徒四壁书侵坐。宫中虽然缺少金银珠宝,书籍却是很多。”
“朕就拜托言经卿,秘密出售《源氏物语》等古抄本给京都豪商,换取一些金银。”
“领地典当的事情也交给你办。将皇室在近江、山城的一些庄园,抵押给寺社…”
“如此一来,就能宽裕些了。”
“唉,没钱真是寸步难行啊。”
日本庄园制瓦解后,皇室和公卿虽然还有名义上的庄园,但不能直接收取庄园产出,必须秀吉拨付。
皇室领地(禁里御料)由秀吉代管,天皇无法自主征税了。
山科言经道:“陛下勿要为此忧虑。伊势神宫、贺茂神社向御所进献米、盐、神酒等贡物,也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