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519节
朱寅率领使团回京,可谓万人空巷,观者如潮。
可是他也不能直接回家,而是率使团上百个正式成员,来到安定门附近的鸿胪寺会同馆,在此和礼部、兵部、鸿胪寺的官员交接印信、关防、公文、符节。
一边在此更衣、沐浴、用餐。
然后就在会同馆等候旨意。
但朱寅也没有忘记城外的努尔哈赤等人,进城前就命令康熙先入城,准备酒宴招待他们,不能让他们有冻馁之苦。
甚至还让人请了一群京中勾栏里的粉头们,去陪伴在日本浴血奋战的女真勇士们,非常贴心。
作为建州的‘我喜欢贝勒’,朱寅是很照顾女真兄弟的。
提督会同馆主事王士性,还是朱党成员,自然极力照应。就连最好的木炭也可着供应,每个暖炉都烧的旺旺的。
“宫保还是第一次来会同馆吧?”王士性对党魁十分热情,“下官可以带宫保四下看看。”
朱寅在北京做官几年,的确还是第一次来会同馆。
朱寅笑道:“恒叔兄若是有暇,在下求之不得。听闻恒叔兄正在写作的《广志绎》可谓奇书。在下闻之,期盼已久。不知何时才能拜读?”
这个王士性可是一位大才啊,当着六品主事真是大大的屈才。
明朝两位地理大家,其中就有此君。他与徐霞客并称“南徐北王”,其实比徐霞客早了几十年。
他在世界地理学史上有很高地位,提出了划时代的地理学理论和方法,领先西方两百年。
比如第一次将全国划分为十六个经济文化区,各自针对性的施政。
连梁启超都说:“明代地理学二杰,霞客善游,士性善思。”
更难得的是,王士性的生态环保治理思想非常超前。比如很早就主张治理关中水土,恢复汉唐旧貌。理念、措施都很科学。
他书中谈论治理关中时强调:“善治秦者,必先治其山泽;善治山泽者,必先治其人心。”
朱寅内心对王士性的尊敬,远超那些阁老尚书。
王士性没有想到,朱寅还知道他还没写完的《广志绎》,笑道:
“稚虎兄谬赞,拙作只是杂书野札,不过是些山川风土,何足挂齿。”
虽然说的轻飘飘,可是他自己对《广志绎》却投入了很大心血。做官以前,他花了十年时间游历天下,行程数万里,才有这没有完成的《广志绎》草稿。
他也知道,《广志绎》即便凝聚他再多的心血,在当权者看来,也是不上大雅之堂的杂书,不会被朝廷重视。
可是朱寅却对《广志绎》很感兴趣,不禁让他大起知己之感,对朱寅更加敬佩。
“等到拙作完稿,一定第一个请稚虎兄斧正垂阅。”王士性的眸子粲然生辉,“到时,敢请稚虎兄为拙作题序。”
朱寅笑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他当然很愿意为《广志绎》作序。他不仅要为王士性的著作写序,还想举荐王士性去西安或者陕北当知府。
这个能力他还是有的。以他如今的权势人脉,完全能运作王士性出任西安知府。反正王士性是朱党一员,肥水不流外人田。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在会同馆徜徉,距离拉近了很多。
会同馆占地很大,为各国使节以及蒙古诸部、西域各部、西南土司等特使和进京官员提供食宿。
朱寅不禁有点感慨。
遥想明初强盛时期,南北两京会同馆都是使臣云集,可谓万国来朝。别说东亚、南亚,就是遥远的西亚、东非,都有国家朝贡。以六十多个朝贡国的数量,仅次于大唐。
那个时期,真就是天朝上国啊。
朱寅看着恢弘广阔却有点冷清的院落,问道:“恒叔兄,会同馆不比往昔啊,可叹…”
王士性闻言,也是深有同感的叹息一声。
明确指出会同馆没落的朝臣,只有朱稚虎一人。
王士性道:“稚虎兄一语中的。如今的会同馆,再也不复当年盛况。除了朝鲜、琉球还经常来,暹罗和占城两三年来一次之外,其他国家的使臣已经很久不来了。”
“就是安南也是好几年才来一次。缅甸多年不来朝贡,还和大明兵戎相见,多次入寇西南,吞下了半个云南。这次他们入京,也是不安好心。”
“更别说日本,都已经快打到辽东了。如今偌大的会同馆,住的居然多是土司、鞑靼、弗朗吉教士。”
朱寅来到柔远楼下,看到门前照壁的《万国来朝图》,以及正门的一副楹联:
“九泽会同,柔远绥疆通海宇;万方辐辏,承恩纳贡仰天朝。”
呵呵,《尚书》曰柔远能迩,可是没有强大的武力,又哪来的柔远能弥?一心怀柔,换不来万夷宾服。
柔远楼是会同馆的礼仪堂,也是主楼。门前古木森森,还有一块长满青苔的石碑,上面字迹浑厚宽博,刚健秀润,却是:
“…前堂后寝,左库右厩,周垣重门,以严内外…所以尊国体、慑远人…”
看碑文题名,居然是严嵩。时间是嘉靖十七年,当时严嵩是礼部尚书。
“权奸严嵩题写的碑文,为何时过境迁,至今犹在?”朱寅问道,“不会有碍观瞻么?”
王士性笑道:“不能因人废言,因人废字嘛。严分宜虽奸诈弄权,却是书法大家。论起书法来,国朝二百余年鲜有能及。所以,这碑文一直没有动过,五十多年了,也算会同馆一处风景。就是朝鲜人和琉球人、安南人,也曾在此临帖拓碑。”
朱寅的书法如今很有火候,坊间声誉日浓,可是看到严嵩的真迹,他立刻感觉到了差距。果然是有明一代的书法大家啊。
旁边就是四夷馆,最盛时有上百个通译,阿拉伯语、波斯语、锡兰语的翻译官都有。
四夷馆正门也有楹联,朱寅念道:“译语传情,夷夏同风归王化;象胥达志,文琛异宝献宸庭。”
对联写的很好,可是这字比起严嵩,终究是差了一些。而且朱寅看着还有点眼熟。
王士性道:“这是当今礼部侍郎于慎行,数年前题写的对联。”
原来是于慎行的真迹啊,难怪眼熟。
“恒叔兄。”朱寅看着四夷馆,“如今还有多少通译官?”
王士性道:“二十四人,只有当年四分之一。有些夷语朝廷已经无人能翻译,还要靠海商。”
“听说稚虎兄精通各国夷语,若是通译们有稚虎兄这等才能,哪里还需要海商呢。”
朱寅却是想到《水东日记》中的记载,不禁说道:“馆舍巍峨,联碑昭昭,终究换不来万国衣冠拜冕旒。”
王士性点头:“吾兄言之有理啊。就说今日,日本之事传到会同馆,各方使节们知道之后,朝鲜使臣高兴,琉球使臣震慑,暹罗使臣敬服。各方使节们顿时恭敬了很多,当真是立竿见影。”
“就是新来的弗朗吉人,也没有再四处乱走的宣扬十字教。”
“可见夷狄真就是畏威而不怀德。朝廷一心怀柔,厚往薄来,绝非明智之举啊。”
“在下在会同馆当了两年主事官,目睹很多使臣其实对大明殊无敬意,不乏趾高气扬之人。他们前脚拿了朝廷的赏赐,后脚就抱怨朝廷给的不够,甚至口出狂言,颐指气使。”
“可是朝廷对他们多是迁就姑息,让会馆官吏日日好酒好菜的待若上宾,还要以礼服人,不可引发冲突,生怕得罪了他们。我这个六品主事,说是提督会同馆,可在使臣们眼里,就是个打杂跑腿的。”
“还有的人酗酒滋事、相互斗殴,或者擅自外出,结交官员,刺探消息,调戏民女。”
“有的使臣一住就是一年二年,犯了事,惹了麻烦,朝廷也是息事宁人。”
“吾兄此次效法班超,擒拿日本君臣回朝献俘,也算是杀鸡儆猴,我这个官也能好做一些。”
他比朱寅大二十多岁,却称朱寅为兄。
朱寅闻言,对王士性更是刮目相看。
此人能看到这些,足以说明不是那些没心没肺的颟顸之臣,可堪重任。
“恒叔兄不必再和他们委曲求全。”朱寅说道,“若再有嚣张跋扈的使臣,一律报礼部和鸿胪寺严加处置。不要怕,我给你们担着!这是在大明,谁也不能撒野。”
朱寅说到这里,忽然说道:“听说恒叔兄当年在西北待了两年,对关中陇西的山川、地理很是了解?关中如今风水大坏么?”
王士性有点意外朱寅会关心这个,顿时来了兴趣,肃然道:“的确算是了解。虽说风水大坏还不至于,却也形势严峻。”
“秦人急功近利,焚林而猎,竭泽而渔,伐木烧畬,山无完肤。虽得粟帛之利,实遗子孙之患也。”
“秦地不少地方,雨潦冲刷,土崩石流,膏腴尽去,水源枯竭,唯余深沟巨壑。长此以往,关中怕是积重难返了。”
朱寅佯装动容道:“竟是到了如此地步么?”
王士性叹息道:“秦字本义,禾苗茂盛也。昔时秦地水草丰美,林野密布。今多涸浅,夏则暴涨,冬则断流。”
“尤以陕北为甚。朝廷一直在陕北伐木烧砖,建造长城堡垒,童山处处,触目惊心。以至于掘井十丈,方得涓滴。这如何得了?”
他神色带着忧虑和无奈:
“数十年内,若西北风水没有改善,秦地千万黎民,便不能自给。而秦地民风彪悍,一旦天灾缺粮,必出大乱啊。”
“可惜,宫里、内阁、九卿,都不以为然,朝臣们对在下的意见,也视为危言耸听、杞人忧天。”
朱寅闻言,不禁心中一凛。对王士性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
朱寅脚步一停,青眼有加的看着王士性,正色道:
“恒叔兄,可愿外放秦地,出任西安或延安知府?”
“嗯?”王士性神色一怔,“知府?稚虎兄是担心关中风水,有心让我治理水土?”
他不禁有点激动。他是鸿胪寺的六品主事,虽然是京官,但并非清贵之职。一旦外放的话,一般是五品知州,或者五品同知。
能出任四品知府的很少。尤其是西安府、延安府这等上府、要地的知府,那就更少了。
但是,以他的资质和品级,只要有权贵支持,外放倒也能担任西安知府。
朱寅点头道:“恒叔兄大才,别说知府,就是布政使也足以胜任。尤其是秦地,非恒叔兄不可啊。”
“恒叔兄只要愿意去,我就尽量为恒叔兄谋取此官。恒叔兄乃实心用事之人,想必不会拒绝吧?”
王士性拱手道:“那在下就谢过稚虎兄了。若能去陕西牧守一方,必要殚精竭虑,不负稚虎兄所托。”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然馆丞匆匆而来,禀报道:
“宫保,主事,传旨的中使到了,说是宣正使、副使入宫召对!”
早就在等候旨意的朱寅,立刻离开会同馆,和副使郑国望联袂入宫。
王士性看着朱寅的背影,欣然说道:
“稚虎先生心忧天下,知人善任,真治世之才也!”
……
乾清宫之内,天子正在和郑贵妃商议。
皇帝和皇贵妃都是手持烟枪,吞云吐雾。他们面前的牌桌上,还有一堆凌乱的马吊牌,显然已经尽过兴了。
“老嬷嬷。”国色天香的郑贵妃此时有点娇嗔,“封爵之事,皇帝乾纲独断即可,为何还要廷议?就算要廷议,爵号的事情也不能让他们商量啊。”
“若是廷议故意恶心国望,给他不好的爵号,给朱寅好的爵号,那到底是准呢,还是不准?”
万历敲敲烟枪,耐心的解释道:“娘子,封爵虽然要皇帝或内阁提议,却还需要吏部查履历,兵部验军功,礼部议礼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