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537节
朱寅道:“朝鲜危在旦夕,救兵如救火。在下熟悉倭情,愿去朝鲜抗倭,报效朝廷,为陛下分忧。”
“好!”张鲸抚掌,“君侯真是痛快之人!那就这么说定了。想必最快月底,君侯就会离京。惟愿君侯再立战功,加官进爵。”
朱寅一走,他就不用为难了。
朱寅笑道:“那就谢张公吉言了。届时粮草军资,还请张公鼎力相助。”
张鲸微微颔首,一双雁眼中满是欣赏之色,“那是自然,粮饷军械你不必担忧。不过朝鲜之危局,就要靠君侯力挽狂澜了。”
“稚虎先生,文长先生,将来两位大才之笔,写到俺张鲸之时,不求美言粉饰,但求秉笔直书,不偏不倚。如此,吾愿足矣。”
听到这苍凉悲壮之语,朱寅和徐渭不禁有点动容了。
此人虽然一心要做酷吏鹰犬,死不足惜,可此人这种胆魄心气,却也令人不敢轻蔑。
“好!”朱寅和徐渭一起点头,也算郑重承诺。
张鲸下令道:“来人,换酒!”
须臾之间,酒菜就已经备齐,三人月下对酌,犹如挚友。
朱寅首先举杯道:“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可在下还是要敬张公一杯!”
说完一饮而尽。
张鲸喝了一杯,立刻换了称呼,“稚虎,今夜你我之谈,百官不知,群臣不晓,却也发自肺腑,不失坦荡。”
“立场不同,终为异路。不过今夜,我们可算友人。稚虎先生的才气人品,朝野皆知,俺自是信的过。”
“俺在保定老家,并无家族牵挂。唯所虑者,发妻李氏、养子张凤翼。”
有权势的太监当然可以娶妻。虽然不能生子,却能领养儿子继承香火,也算享受天伦之乐。
张鲸继续道:“李氏嫁俺二十年,也算贤淑忠贞。养子凤翼,乃是亡兄遗孤,与亲子无异,年仅十岁。天大地大,俺所虑者,唯妻子二人也。”
“俺有个不情之请。若是将来二人难以保全,还请稚虎先生周全一二,若能活之,来世再报。”
他向朱寅托孤,当然是相信朱寅的人品。
张凤翼?朱寅微微一怔。难道是崇祯时期的兵部尚书张凤翼?那个张凤翼也是保定人啊。
朱寅也没想到,张鲸居然向自己托孤,难道自己的人格魅力到了这种地步?连张鲸这种人都难以怯魅了?此人之行事,当真不循常理啊。
徐渭也有点意外,可还是给了朱寅一个眼风,示意他答应。
朱寅心中有数,随即答应道:“承蒙张公信赖,若将来真有不忍言之事,在下必然尽量而为,努力周全。”
张鲸点头,语气感叹的说道:“都说稚虎先生人品贵重,雅量高致,果真如此啊。只可惜不能志同道合。”
“这杯酒,俺敬你了。”
朱寅趁机说道:“在下也有一个不情之请。听闻皇长子深居冷宫,等同幽禁。在下…”
张鲸微微皱眉,雁眼一眯的说道:“你想见见皇长子?”
朱寅喟然道:“张公,师徒之情犹如父子。在下忝为皇长子之师,苦心教导数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下并无非分之想,只想见见皇长子,也让朝中关心他的人放心,绝了那些无中生有的猜测。”
张鲸稍作思量便一点头,“好,俺就答应你。以后只要俺在朝,许你每隔三月,见一次皇长子,也让那些胡乱猜疑的臣民放心。你去朝鲜之前,就可见上一面。”
朱寅举杯谢道:“那就多谢张公了。”
他想见朱常洛,可不仅仅是有情有义,还因为要强化对皇长子的影响力,同时巩固自己皇长子老师的人设,捞取政治声望。
张鲸又对徐渭笑道:“文长先生,故人和敌人,只差一笔。你我相识多年,这一笔是加还是减,就看先生自己。”
徐渭目光幽邃,“海卿兄言重了。这一笔重逾千钧,在下年高胆怯,已经无力…加上这一笔了。”
张鲸举杯:“俺敬你!”
朱寅又道:“国本之争上,我和张公政见不同。可在军国大事上,我相信和张公一定…英雄所见略同!”
“哈哈!”张鲸飒然而笑,“你又有何事?只管说来。”
朱寅沉声道:“大明出兵朝鲜,不让倭寇进入辽东,保的可不仅仅是大明,还有女真诸部。”
“可是日军在朝鲜如今有二十万大军,可谓歇斯底里,志在必得。王师之前屡战屡败,士气沮丧,朝廷要增调多少兵马,花费多少钱粮,才能制侵凌?辽东镇,已经残了。”
张鲸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同意努尔哈赤的奏请,允许建州女真出兵助战?”
朱寅点头道:“正是如此!既然努尔哈赤有心替朝廷效力,为何朝廷不准奏?让他出兵一万,可节省朝廷多少兵马钱粮?”
张鲸沉吟道:“之前,是朝鲜王不肯,哭诉说女真人去了朝鲜,必定为祸万端,实乃引狼入室。”
朱寅冷笑道:“可是朝鲜快要亡国了!倭寇在朝鲜大肆屠杀,死伤何止百万?都这个份上了,朝鲜王还不同意?大明天朝,何必在乎他的意见?”
张鲸思索一会儿,终于颔首道:“好,俺答应你,劝皇上准努尔哈赤奏请,调建州兵一万,受新任朝鲜经略使节制。”
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不过…调走建州部一万兵马,建州部就空虚了,若是叶赫等部趁虚而入,吞并了建州部坐大…”
朱寅端详着张鲸的脸,“的确如此,那么张公以为,该如何应对呢?”
张鲸雁眼一眯,“那就连叶赫等部,一起调!刚好借这个机会试探试探,谁忠于大明,谁对大明有异心,谁听话,谁不听话!”
“调建州兵一万、叶赫等部一共出兵两万。如此一来,女真诸部也就安生了。叶赫等部要是不愿出兵,哼哼。”
朱寅暗自给张鲸点了个赞,因为这也是他的意思,他就是要引导张鲸自己说出这个办法。
“张公妙策!”朱寅给张鲸倒了一杯酒,“如此一来,朝廷多了三万虎狼之师,辽东也能长治久安啊。”
张鲸却是微微一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最好是女真人和倭寇相互消耗。你去了朝鲜,可不要太过相信鞑子。”
双方在一壶茶几杯酒之间,就心照不宣的达成了交易,也就没有必要再啰嗦了。
此时月已中天,张鲸又喝了两杯酒,就先行告辞。
…
等到张鲸等人离开,只剩下自己人,朱寅这才神色落寞的说道:
“等我一离京,朝中就要惊风密雨了。到时,锦衣卫的诏狱之中,只怕会关满支持皇长子的朝臣啊。”
“可是我这个皇长子的老师,却在今夜和政敌把酒言欢,妥协退避,置身事外。真是惭愧至极。文长先生,我不是个好老师,也不是个君子啊。吾欲为完人,何其难哉!”
说完,闷闷不乐的喝了一杯酒。
徐渭深有同感的说道:“主公宅心仁厚,难免为此自责。然,情不立事,善不为官。所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主公这恰恰是菩萨心肠啊,又何必自我苛责?”
“志之难也,不在胜人在自胜。主公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已经做到自胜二字,在下十分敬佩。”
“多少官员,文章写尽天下事,不肯俯首见苍生。而主公悲天悯人,杀人肝胆,菩萨心肠。腰间三尺剑,腹内五车书,心中一杆秤,眼里万家灯,实乃千年一出之命世之才,更当屈身守分,以待天时啊。”
朱寅闻言,不禁笑道:“黄金台上客,稷下学宫士,不如先生多矣。我闻先生之言,憬然自省,不敢不惜此身。”
往往徐渭一夸他,他就夸徐渭,商业互吹也是习惯了。
徐渭抚须道:“张鲸此人,小事大度,大事绝情。主公大事上暂时不和他作对,小事上做些针对姿态,也能给百官交代了。”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主公都无须出海,只须去朝鲜建功立业即可。”
“荼靡不争春,退一步海阔天空。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再等他几年又如何?来日方长,主公才十六,怕他何来?终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朱寅呵呵一笑,“刀不锋利马太瘦,我拿什么和他斗?也只能退避三舍,明哲保身了。”
徐渭点头,“竹子不开花,就能捅破天。可张鲸这竿竹子,真能不开花吗?”
“等到否极泰来,就是银瓶乍破,石破天惊!”
两人聊的兴起,都是欣然举杯,似乎尽在掌握。一个苍髯老者,一个青葱少年,月下相得益彰。就好像深山中修炼成精的两只狐狸,一老一少的谈论人间。
……
张鲸很快显示出强大的权势。
正月十二,皇帝就正式下诏,晋升建州都督、龙虎将军努尔哈赤为金吾将军,加柱国,调建州卫精兵一万,准备赴朝鲜参战。
晋叶赫贝勒、龙虎将军布寨为金吾将军,加柱国,调集海西四部女真兵两万,准备赴朝鲜参战。
建州、叶赫等部,务必于二月底之前,在镇江城汇合,误期不到者,斩!
努尔哈赤当即接诏上表,然后带着朱寅送的金银礼物,先行返回建州,约定在辽东会面。
在京的叶赫等部使者,却是欲哭无泪,无不痛骂努尔哈赤多事。可是圣旨已下,他们只能乖乖接旨,然后火速赶回辽东汇报。
正月十八,过完元宵节的宁采薇辞别朱寅和宁清尘,带着丁红缨、嘎洛等人去关中。
正月二十,朱寅上奏,附议郑国望《雇佣南洋义军海明月制海疏》,请求朝廷同意郑国望的奏请。
翌日,文渊阁廷议,通过郑国望《雇佣南洋义军海明月制海疏》。随即皇帝下诏,封郑国望为钦差绥靖海事巡抚,负责主持和海明月部的合作事宜。
正月二十二,之前一直犹豫不决的皇帝,在张鲸的劝说下,终于再次下诏:
封江宁侯、兵部右侍郎、太子太保朱寅,为钦差朝鲜抗倭经略使、蓟辽总督,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赐尚方宝剑、王命旗牌,接替郝经,全权统筹辽东、朝鲜军政。
封左都督戚继光为征倭大将军、钦差提督诸路兵马。
封甘肃总兵李如松为辽东总兵、提督副帅,挂征东将军印。
诏令朱寅、戚继光、李如松等人,务必于二月中旬之前,在镇江城汇合。
误期当斩!
PS:小老虎终于当上总督了,不容易啊。
第349章 “无论局势多坏,万不可迁都!”
诏书下达之时,李如松还没有到达北京,估计还需要数日。所以朱寅没有立刻离京,准备等到李如松入京之后,一起陛辞。
趁着这几日,他还要做几件事。
朱寅和戚继光在午门奉诏之后,一起去内阁应对回话。文渊阁先传见朱寅,戚继光则是在廊下候着。
文渊阁内,几位阁老一起坐在圈椅上,旁边几张书案,各有书吏据案记载。
而在书案之后,则是坐着几个司礼监的宦官,这是很少见的。
原来,他们是张鲸派来“观政”的。其实就是司礼监对内阁的监督。
朱寅此时虽然是江宁侯,可如今早就不是国初。他一进入内阁就趋步而行,拱手长揖行礼道:
“下官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钦差蓟辽总督、朝鲜经略使朱寅,见过诸位阁老。”
几位阁老也一起拱手答礼,但都是坐在那里不起身。
居中而坐的王锡爵,看向朱寅的眼神极其复杂。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点头说道:“中丞请坐。”
朱寅虽然只是加副都御使衔,但副都御使是监察官,比兵部侍郎分量更重,所以王锡爵称呼他为中丞(副都御使),而不是少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