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536节
嘉靖时期“诸臣议事,唯恐触厂卫,多缄默不言”的政治氛围,再次出现。
很多官员都猜测,张鲸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尤其是制造七次会试都涉嫌科场舞弊的舆论,必然有阴毒之极的卑鄙谋士指点。
朱寅想到这里,神色讥讽的说道:
“科举考试,是朝堂的脸面,天下的公心,事关民心向背,朝廷威信。可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被张鲸摸黑污化,真是无所不用极其。”
“这么大的事,张鲸不可能自作主张,一定经过了皇帝的同意。拜金帝作为皇帝,连这个都同意,可见自私到什么地步。他是不是以为,大明社稷稳如泰山,怎么祸祸也不会亡国?”
宁采薇也听的直摇头,“张鲸一点后路也不给自己留,这是将来不过了?”
这个操作,等于是后世高层告诉全国,最近连续多年的高考都有大面积舞弊,误了很多考生的前途。
如果是事实,当然应该揭发。可如果这是恶毒的政治谣言,那国家的公信力还要不要了?
万历真是不心疼大明,也不在意民心啊。
…
两人回到侯府时,天已经黑了。朱寅立即准备赴张鲸的约,去西山落月寺。
因为徐渭和张鲸相熟,也算是故人,朱寅还带上了徐渭。
护送朱寅出行的,是兰察、红缨为首的十几个护卫。
落月寺在西山一个很偏僻的所在。朱寅到时,恰好一轮月亮俯瞰寂静的寺院,悠悠梵音缥缈,犹如一处世外之地。
山门前的水榭周围,警备森严的守卫着上百名劲装护卫。亭中,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正在临水煮茶。
他一边亲手煮茶,一边吟哦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这男子年近五旬,面白无须,神色清冷,不怒自威。
此人当然就是当今的司礼监掌印、破例兼任东厂提督的内相之首,张鲸!
张鲸是个很准时的人。既然是他主动约朱寅见面,那就必须先到。
他已经提前一刻钟到了。
朱寅一行人刚出现,一个张家护卫就迎上前来,对朱寅行礼道:
“小人见过君侯。我家媪相已经到了,正在亭中煮茶相侯,君侯请!”
君侯?朱寅不禁一怔。他虽然封了侯,可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为君侯。张鲸的护卫如此称呼自己,显然也是张鲸的意思。
朱寅点点头,和徐渭一起下车,进入亭台。兰察等人立刻布置防卫。
“在下朱寅,见过张公。”朱寅不卑不亢的行礼道,“劳张公久等,惭愧。”
徐渭也拱手道:“老朽徐渭,见过张公。”
眼下可不是国初了。张鲸是内相之首,地位和首辅平级,甚至更加强势。朱寅虽是侯爵,在司礼监掌印面前,也要先行见礼。
张鲸举手答礼,微笑道:“君侯应约赴会,俺荣幸至极。君侯请坐。文长先生,请坐。”
他虽是去势的阉人,可声音并不尖细。
张鲸称呼朱寅为君侯,看似礼貌,其实就是委婉的提醒朱寅,他是和作为勋贵的朱寅谈话,而不是和作为清流文臣的朱寅谈话。
张鲸亲自给二人斟茶,看起来很是温和平静,一点也不像是司礼监掌印、东厂督主。
“谢张公。”朱寅和徐渭一起举起茶杯。
张鲸笑道:“文长先生的《夏神纪》可完稿了么?真是惊天神作。爷爷十分喜欢,前日还在催稿呢。”
徐渭笑道:“张公过誉了。下个月才完稿。”
张鲸神色期待,“完本之后,俺先拜读完,就在司礼监道经厂刊印,让户部拨银十万两,刊印之后颁发天下。”
徐渭问道:“老朽的一部杂书,居然要成为道经?还要户部拨款刊印,这是陛下的意思么?”
张鲸摇摇头,一双雁眼意味难明,“这是俺的意思。”
说到这里,这才看向朱寅,目光满是激赏之色,“君侯天纵之才,难怪得田公看重。俺深受田公恩惠,今日见到君侯,颇有倾盖如故之感。”
张鲸是出身内书堂的读书宦官,经史子集上并不比士人差。言谈举止也标榜士人。
朱寅违心的说道:“听田公说,张公千金一诺,义薄云天,以关帝为信仰,在下很是敬佩。”
“只是,张公这几日所为,朝堂震动,百官侧目。在下深为张公忧之。”
“何忧之有?”张鲸满不在乎的一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大丈夫在世,犹如大雁横空,只留一道鸿影,足慰平生,虽死何憾。”
“商君五马分尸,主父终入鼎镬,无不惨烈当时。可是千秋之下,彪炳史册。”
说完这句话,张鲸看着杯中的月亮,缓缓喝尽,又缓缓说道:
“皇上,不直朝臣久矣。”
“奈何皇上圣心仁慈,不忍伤君臣之谊。可惜,群臣又有几人,能体谅皇上的苦心?”
“惟愿为君父分忧,吾欲快意一朝,卒皆诛死。”
“君父不愿为之事,俺来做。君父不忍为之事,俺来做。君父不宜为之事,俺来做。”
“但为天子分忧,虽死何憾!”
PS:还是没有保住五百名之内啊。但还是蟹蟹大家的支持,晚安。
第348章 朝鲜经略 蓟辽总督,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朱寅亲耳听到张鲸这句话,不禁有点惊心。此人破釜沉舟的和群臣作对,为此不惜粉身碎骨,就是为了皇帝?值得吗?
朱寅当然不想劝言,但为了符合自己的人设,他还是放下茶杯,肃然说道:
“张公,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张公乃中常侍之首,内外仰望,朝野期待,陛下信重,为何不惜身自守?”
张鲸摆摆手,神色十分决绝,“有所为,有所必为。虽万千人吾往矣。”
“俺入宫近四十年,一直是皇上的家奴。若连俺这样的人都不替皇上分忧,皇家还能依仗谁人?真能依仗那些读书相公么?”
“有些事情,逼到份上总会有人做。俺今日不做,不久的将来也会有其他宦官来做,这是命数。”
“俺为何要当中官?想得势,先去势。可有了权势,若是只为富贵,那也不值。”
“相书说,俺注定活不过五十岁。俺今年四十有七,何惧之有?实不相瞒,俺已经备好了棺椁、生圹、寿衣,安排了收尸之人,随时能以身殉国。”
朱寅心中凛然,神色却有点痛心疾首,“张公何须如此,何须如此!”
徐渭也是装模作样的摇头叹息。
张鲸肃然道:“做大事不敢惜身。若惜身难成大事。”
“江宁侯,实话告诉你,只要有俺在,就没人能逼皇上立皇长子为储君。俺想看到,不久之后无人再敢上书劝立。皇上贵为天子,自然是想立谁就立谁,臣子毋得干涉。”
说到这里,他一双雁眼满是寒芒,“因为…这首先是皇上的家事,其次才是国本!”
“再说…”他笑着指指徐渭,“俺要这么做,也是受到了文长先生的指点提醒,才茅塞顿开…”
若非之前朱寅给了他当年写给田义的血书誓言,必须要报答田义的恩惠,他才不会和朱寅解释。
不但不会给朱寅解释,还会第一个收拾朱寅,拔了皇长子的这杆旗帜。
徐渭赶紧摆手道:“海卿兄,在下毫不知情,何来指点提醒?海卿兄莫要口无遮拦啊。”
他的确指点过张鲸,目的是借助张鲸的手搞乱朝局,只有朝局足够乱,皇帝成为孤家寡人,主公才有机会绝地反击,浑水摸鱼。
这一招融合了雕弓天狼、危崖弯弓、水漫金山、阴侵阳道、断路修罗这五局,可谓阴狠毒辣。所以,徐渭当然不能承认。
“哈哈哈!”张鲸纵声大笑,“想当年文长先生意气风发,前往蒙古汗廷犹如等闲之地,为何今日胆怯了?莫不是越老胆子越小?”
徐渭也不介意,呵呵笑道:“年过七旬,反觉时光美好,越活越精神,竟是爱惜自己了。遥想当年无所畏惧的鲁莽之举,不觉后怕。”
徐渭这话还真不是说说,而是心里话。
历史上的他就死于今年,还是贫病交加而死。可是现在不同了。他自从投靠朱寅就否极泰来,际遇大好。不但过上了悠游富贵的日子,甚至还在靖州当了几年刺史。
他本来身体底子就很好,如今更是越活越旺健。就是朱寅送给他的美妾南芳,他也不是完全当成摆设,夜里很有几分老当益壮、龙精虎猛的劲头。
就如今这状态,他自信能再活十年。
朱寅却是知道,张鲸今日不是来听取自己意见的,而是来下通牒警告自己。
两人的权势差距太大,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张鲸和自己也没什么好谈的,他只是为了报答田义,给自己一个体面自保的机会。
朱寅斟酌一下,沉吟着说道:“立太子虽是陛下家事,却更是国本所在,天下瞩目,岂可不慎?但我等毕竟是臣子,虽有谏言之责,大事还需皇上圣裁。”
“皇长子殿下是有福之人,就算不当太子,也能平安吉祥。”
他看似说了一句废话。其实已经表态了:我不管,我也无能为力,你们看着办吧。
也就是…认怂!
只不过,他这认怂的姿态比较超然,比较体面。
可是不认怂又能如何?他只是兵部右侍郎,能改变什么?
他眼下能做的,只有三件事:保住朱常洛,保住自己,保住朱党。
张鲸原以为还会费一番口舌,谁知朱寅居然如此知趣。
果然是聪明绝顶的千古神童啊。
张鲸是个痛快人,本就有心卖朱寅面子,眼见朱寅识时务的妥协,当下也表态道:
“君侯所言极是。咱们做臣子的,自然要为君分忧,怎么能为皇上增添烦恼?哪个皇子当储君,本就不是臣下所能置喙。皇上属意皇长子,皇长子就是储君。皇上不属意皇长子,皇长子就不是储君。”
“可皇长子不当储君,也是有福气的。毕竟,他是皇上的儿子,天潢贵胄,金枝玉叶。”
“君侯放心便是,俺岂敢造次?田公于俺,有两次救命之恩,德如二天。俺就算报答田公,也要周全皇长子。”
这就是对朱寅承诺。意思是说,皇长子会得到保全,起码不会有性命之忧。
朱寅听到这句话,心中微松一口气,主动给张鲸斟茶道:
“有张公这句话,在下再无忧矣。”
张鲸承诺不动朱常洛,当然不仅是给他面子,也因为常洛毕竟是皇子。
张鲸继续说道:“郑国舅永年伯,推荐君侯为朝鲜抗倭经略使,沈阁老等人也一力推荐。只是,皇上还在犹豫,就差一把火。”
“俺认为,君侯如今不宜待在京师,最好出去走走,如此才能彼此两便,免得俺难做,你也难为。君侯可愿去朝鲜统兵?”
“君侯若是愿意离京,俺愿助一臂之力。俺再推荐君侯,陛下就不会犹豫了。”
他的建议和沈一贯相同,都是让朱寅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