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535节
“只是,叔父莫要以为,这是晚辈徇私。人皆有私,可事关国家名器,晚辈岂敢私心自用?并非晚辈意图徇私,而是叔父这等良臣干吏,朝廷本就应该酌情破格擢用。”
“叔父若非政绩斐然,官誉良好,晚辈即便是吏部堂官,也没有这番能耐。充其量,晚辈只是做个顺水人情,还不知道成与不成。”
这番话入情入理,公私兼顾,就是冯梦龙也不得不佩服。
庄廷谏眼睛一热,点头道:“稚虎,你明心见性,胸怀磊落,公私分明,当为治世之能臣。只是…只是官场险恶,宦海横流,你如此年少就有偌大名望,老夫颇为担心。”
“庙堂风高浪大,自古多少名臣良将,都被逼的进退维谷、生死两难呐。老夫官职卑微,帮衬不了你,惟愿你吉人天相,平安顺遂。”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望你善自珍重,随圆就方,进可兼济天下,退可独善其身。”
这番话说的语重心长,十分关情,朱寅不禁站起来,叉手行礼道:
“叔父谆谆大教,寅铭记在心!”
…
就在朱寅和庄廷谏翁婿在书房叙话之际,庄姝也在闺阁和宁采薇叙话。
宁采薇自顾自的在炕上坐下来,笑道:“我先喝盏茶,你先看信吧。看完了信,咱们再叙话不迟。”
她看出庄姝此时有点惦记两位姐姐的信,干脆让庄姝先看信。
“也好,横竖我也不和你客套。”庄姝给宁采薇斟了茶,又摆上一盘香瓜子,再点了一炉香,这才开始看信。
她很想知道,从来没有给她写信的大姐、二姐,信中究竟说了什么。
庄姝先用裁纸刀裁开大姐的信,立刻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可是没看几行字,她的笑容就僵住了,眸中泛起了一帘秋霜。
大姐的信中居然是:“…得知你喜诞千金,明珠入掌,值此弄瓦之喜,我遥为祝贺…”
“然子女以父母贵,虽喜侄女出生,终憾出身差了。冯郎至今白身,四妹诰命难遂,将来侄女及笄待嫁之时,门当户对之下,安能许配簪缨世家?四妹不为自身计,宁不为爱女计乎?”
“妹婿不思上进,其责多在四妹。设若冯郎一生不第,终无一官半职,侄女长大怕也终身有误。”
“四妹自幼心气高贵,冰雪聪明,立志非梧桐不栖,非才俊不嫁,庄氏诸女,莫能比拟。四妹如此好强,该当催促冯郎上进苦读,读书人终归中了进士才算功德圆满,修得正果。”
“就说你大姐夫,如今不过二十有七,便已官居县宰。等到你侄儿长大成人,他必然已经位列朝堂,手持象笏了。”
“冯郎年已弱冠,才高八斗,可惜仍委屈于青衿,止步于生员。四妹不急,吾为父亲急也…”
庄姝向来心高气傲,自小都是父亲最爱的女儿,哪里受得了这种气?
她看到这里,又是伤心,又是羞愤,再也忍不住的怒道:
“庄妍欺我太甚!如此羞辱与我,还有丝毫姐妹情分么!”
宁采薇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茶,看着满脸通红的庄姝,心中暗笑的问道:“怎么了?”
“你看看。”庄姝咬牙将信递给宁采薇,“我也不怕你笑话,就让你看看我的好大姐,究竟是怎样一副势利嘴脸!”
“哼,姚宗文去年考中进士,当了知县,她也封了七品诰命,看把她得意的!”
庄姝没想到,大姐给她写信,不是关心问候,而是洋洋自得的来侮辱自己。
从小大姐就和自己不对付,等到大姐夫姚宗文中举,她更是得意。如今姚宗文中了进士当了知县,那就不必提了。
宁采薇看了看信,心中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口中却很是共情的说道:
“这是什么大姐!满纸嚼蛆!好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庄姝又拿起二姐的信一开,立刻扔到地上,脸都气白了。
“老二也是来信奚落我!她们是商量好的!呸!”
庄姝再也忍不住流下眼泪,嘤嘤哭泣道:
“她们见不得我好,巴不得我死了才高兴!天下哪有这样的姐姐?”
宁采薇刚要劝她,她忽然眼泪一收,猛然擦擦眼泪,咬着银牙道:
“她们想让我哭,我偏生不哭!今日药离满月喜宴,我为何要哭?!我高兴的很,哼!”
“冯郎就算一辈子做不了官,也比姚宗文那个小人强!”
“我就不信,冯郎跟着小老虎做事,将来还不能混出个样子!跟着小老虎,冯郎一定有出息!”
“这才哪到哪?早着呐!先让她们得意,看谁笑到最后!”
宁采薇拍手笑道:“好!果然是个角色,你配当我宁采薇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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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7章 “皇上,不直朝臣久矣!”
朱寅好和宁采薇在冯家待了大半天,给冯家裱糊了满满的脸面,又给庄廷谏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希望,才在黄昏时分打道回府。
可谓皆大欢喜。
出了冯家上了马车,宁采薇才说起庄姝被两个姐姐写信羞辱的事情。
“姚宗文?”朱寅神色沉吟,“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史书中记载过…我想起来了!她大姐夫真叫姚宗文,浙江人?”
宁采薇道:“我没有听错,就是叫姚宗文,的确是浙江人,庄姝说他是去年中进士,六部观政大半年后,就委任了华亭县令,还是一个富得流油的上县。”
朱寅点头道:“那就没错了。浙江姚宗文,历史上的阉党干将,魏忠贤的走狗爪牙,因为谄媚魏忠贤,一路青云直上,当上了正二品的左都御史。”
“此人是魏忠贤党羽中仅次于‘五虎’的骨干,他弹劾孙承宗专权跋扈、靡费军饷,导致孙承宗被罢黜。他当左都御史期间,居然公开卖官鬻爵,军饷、救灾款、治河款什么都敢贪。”
“华亭县何止是上县,那是上上县,江南上县之首。姚宗文能当华亭之县,一定有背景。”
“原来这么坏。”宁采薇笑了,“难怪庄姝说他是个小人,就是当大官也比不上冯梦龙。不过,庄姝虽然这么说,心中到底还是很失落。”
朱寅摇摇头:“荣华富贵方面,冯梦龙的确远不如姚宗文。可是要比人品人性,姚宗文这贪官给冯梦龙提鞋都不配。”
宁采薇道:“来到明朝多年了,之前始终难以想象,好好一个王朝,几十年后就灭亡了。有种难以置信的幻灭感。现在我明白了,问题还是吏治。”
朱寅点头道:“晚明时期士大夫集团群体性堕落,这是明末吏治腐败、政治黑暗的一大原因。姚宗文这种满嘴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的官员,在晚明不是少数,而是大多数。”
“最大的责任就是万历。这混蛋废除张居正的考成法,数十年荒废朝政,带头搜刮贪财,导致吏治大坏。万历二十年到万历驾崩不到三十年,有记载的起义就有一百多次,多和贪腐有关。”
“万历后期,全国形成了制度性、塌方性的腐败。上到皇帝、大臣,下到胥吏,层层榨取。将士军饷被贪墨,欠发八百万两,怎么打仗?所以他死后仅七年,就爆发了农民大起义。”
说到这里,朱寅忍不住叹息一声,“真是可惜啊。万历要是稍微振作一点,哪怕只振作一点,努尔哈赤和满清就没有机会了。就算明朝还是会灭亡,起码还是汉人的江山,那么历史就截然相反了。”
宁采薇道:“万历是不是自己也无能为力?他连自由立太子的权力都没有。”
朱寅摇头:“这就是扯淡了。就算他没有立太子的权力,难道没有整顿吏治、选贤任能的权力?就算连这个权力也没有,起码也有正常上朝理政的权力吧?他其实至死大权在握,不然他长期不上朝还能作威作福?”
“再说,他也不是真的没有立太子的权力自由,明朝并没明确规定无嫡立长的法律条文。他只是既要又要,没有勇于担责的魄力而已。假如他够男人,明天就宣布一道诏书,不顾群臣反对的铁心立朱常洵当太子,群臣除了抗议辞官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废了他这个皇帝不成?”
“可他又不敢下诏。既想立朱常洵当太子,又不想和百官彻底撕破脸,瞻前顾后的怕担风险,事情当然做不成。”
“要说祖制,明朝规定太监不得干政,这是明文规定的祖制。但明朝有权势的大太监层出不穷,可见祖制就是个屁。更别说,无嫡立长还没有明文规定,也不算祖制,充其量就是一个历史惯性。”
“万历身为皇帝,完全有权力打破这个并非祖制的惯性,立他喜欢的儿子当太子。可是他没有这个魄力。”
“魏忠贤还不是皇帝呢,可是魏忠贤为何能把整个朝堂玩弄于股掌之上,做了万历都没做到的事情?难道魏忠贤的权力比皇帝还大?当然是因为魏忠贤敢去干。”
“后世有些人动不动就说明朝皇帝易溶于水,以此强调明朝皇帝没实权,拿梗当历史,为皇帝们洗地。反正责任都是文官集团的,皇上是英明神武的,这不是笑话吗?”
宁采薇道:“郑贵妃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会赶走姑父,启用张鲸,让张鲸去做皇帝想做而又没有魄力去做的事情。”
朱寅看着马车外的一轮落日,说道:“所以接下来,张鲸就是皇帝心中的魔鬼,皇帝的行为替身。今晚去见张鲸,倒要看看他想怎么疯。”
提到张鲸,宁采薇和朱寅都难以轻松起来。
这几日,朝政变化很快。
当今最有权势的大臣,已非首辅王锡爵,而是张鲸。
张鲸不但掌握司礼监批红大权,还提督东厂诸事。世宗时期被打压的宦官集团,在张鲸被启复后迅速抬头,势力急遽膨胀。
东厂的权限设置,本就是用来对付百官的。只要有强势督主当家,再加皇帝的支持,立刻就能成为百官的克星。
多年来,百官对付东厂没有太多办法,只能通过礼教伦理和太祖遗训,来以柔克刚的影响皇帝和东厂提督。
可是这一次,无论是皇帝还是张鲸,似乎都不吃这一套了。
张鲸一回到司礼监,立刻“雷厉风行”的做了几件事。首先和郑家掌握的锦衣卫联合,以奉旨的名义夺取了都察院的最高监察权。
也就是说,御史对内外官员的劾章,都察院的风宪纠察,都必须受到东厂和锦衣卫的监督。
等于是,都察院向来独立的监察大权没了。
连都察院都只能配合,更别说大理寺和刑部了。如今大理寺和刑部审判大案要案,不但必须向东厂报备,而且最后定谳权也要经过东厂审核。东厂不同意,不能结案。
而且在立案上,东厂认为无须立案的,难以立案。东厂认为应该立案的,立刻立案。
如此一来,东厂就凌驾于三法司之上。加上有锦衣卫助纣为虐,基本上就是想查谁就查谁,想抓谁就抓谁。
只是,现在还没开始抓人。
在皇帝的默许纵容下,张鲸又开始刁难内阁的票拟意见,动不动就拒批、篡改、驳回、留中,搞得内阁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么一折腾,内阁的票拟大权,居然又像正德朝那样,被批红权压制。
张鲸的确是个狠人,他不做则已,一做就做到位。他还以厂卫有权核查户部账目为由,直接派办事太监带着算盘坐镇户部,“督查”户部的每一笔报账和销账,随时以账目可疑为由,不准户部拨款、平账。
如今户部要拨款,必须经过厂卫核查。
这还不算,张鲸又盯上了吏部。下令厂卫以调查官员劣迹、举报不法、监视吏部日常等手段,侵夺吏部职权。
吏部考评合格应该升迁的官员,厂卫可以说有舞弊。吏部考评不合格需要降级撤职的官员,厂卫也可以说是被冤枉…
更过分的是,张鲸还盯上了礼部。
他居然以接到举报为名制造舆论,造谣自万历二年以来,礼部主持的七次会试都有科场舞弊行为。这七次会试,导致很多本应考中进士的举人落榜,而很多本应落榜的举人考中做官。
然后,扬言要历史追查!
意思就是说,百官中的很多官员,也就是最近七次中进士的官员,很多人的功名都是假的,本没有资格做官。
有资格做官的人,是万历二年以来很多落榜的举人。
这一招非常卑鄙阴毒。厉害之处在于:百官如果因为反对厂卫而群体性辞官抗议,那就直接提拔那些“不该落榜”的举子,弥补大面积的官位空缺。至于谁是当年本应考中的举子…那当然是听话的人。
张鲸好像豁出去了,一顿操作猛如虎,引起了百官的愤慨。按照以前的经验,百官应该纷纷弹劾张鲸,皇帝如果不理不睬,那就群体辞职要挟。
可是张鲸凭空造势的搞出科场舞弊的舆论,都准备应对外朝大面积的辞官了,百官又如何辞职?
辞职已经没有用处了。
张鲸的胆子太大了,连国家抡才大典,都要造谣抹黑。
短短数日之间,官员为避祸自保,朝堂又回到当年海瑞所抨击的“畏厂卫甚于畏法”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