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599节
一块土地重不重要,只看耕地面积?
这是腐儒思维。
一块土地重不重要,战略位置、出海口、矿产资源、森林资源,海洋资源等方面都不看,就看耕地?
高丽半岛有丰富的矿藏,连通东北大陆深处的出海口,战略上西控日本,东控辽东,是东亚大陆探入太平洋的一只巨锚,位置十分紧要。
眼下已经到了海洋时代,高丽的重要性会更加凸显。
高丽的森林资源也比山河四省加起来都多,海洋资源比辽宁、河北、山东、江苏四省加起来都多。
更别说,高丽半岛的耕地虽然不多,却超过浙江、福建、贵州、甘肃等省,其实也不少了,就看和谁比。总不能和东北、中原、关中相比吧?
一个在封建农业时代能养活千万人口的地方,能有多贫瘠?
所以这块地,朱寅只要有机会,就必须吞下去。
很多准备工作,他已经安排虎牙秘密进行了。站在广大高丽百姓的角度上考虑,变成大明子民也更有好处。受到两班贵族欺压的平民和贱民肯定会更好过,没有好处的只有贵族王室。
这是公。朱寅还有私利。
采薇第二封信中,提到了控制高丽商业的计划。采薇的商业嗅觉十分敏锐,倭寇毁灭了原本势力不弱的高丽松商、湾商,正是乘虚而入、布局垄断的大好良机,她怎么会放过?
高丽之战还没有打完,她在信中就提出要插手高丽的人参、采珠、煤矿、硫磺、木料、渔场、钱庄等赚钱生意。
她已经派出宁寅商社的骨干,以高丽海商的名义,带着大量现银,来高丽捡漏来了。算起来,她派到高丽来的那群人也快到了。
手段无非是以高丽商人的名义,收买贿赂高丽大臣,骗取高丽王的信任,低价承接生意。
这就是朱寅在高丽的私利了。
除此之外,他作为高丽经略使,没有拿朝鲜的一针一线,反而以大明和自己的名义,赈济高丽难民,收买高丽民心。
宁寅商社一旦垄断了高丽的商业命脉,就不仅仅是做生意那么简单了,还会和虎牙相互配合,成为颠覆高丽王廷的幕后推手,消除吞并高丽的障碍。
这么看来,其实采薇在高丽的生意最终也不是私利,说到底还是为了大明,为了华夏。
想到这里,朱寅不禁想起宁采薇。这女人拿了秦王府的钱,身家肯定是天下排名前几的存在了。
她眼下在关中干什么呢?是不是正在对付那些秦商?
朱寅的思绪飞到遥远的关中,仿佛看到了汉唐的天下长安,看到了商队络绎的丝绸之路,看到了灞桥的春风杨柳。
………
四月的关中,风光如画。西安城中瓦舍清新,西安城外绿意如云,柳絮如雪。
湘子庙街的宁寅商馆信契堂之内,宁采薇正端在窗台前,心无旁骛的练习书法。
却是在临摹卫夫人的《名姬帖》,一笔簪花小楷,已经很有火候了,写起来十分秀丽端庄。
宁采薇身穿一袭提花纱罗齐胸襦裙,头上只用红头绳纨一个简单的圆髻,显得既清爽利落又秀美明艳。
少女聚精会神的十分专注,一双妙目凝视笔端,精致的鼻翼微微见汗。
这些年,她每天雷打不动的抽时间习书、练琴,书法和琴技已经超过了庄妍、唐蓉等书香女子,后来居上了。
秦王府覆没一个多月了,朝廷的处置诏书还没有传到关中,但她已经提前一步收到了消息。
皇帝对西安囬乱、失陷亲藩十分震怒,但因为西安镇守太监徐贵送了银子进宫,囬部又被及时镇压,党首伏诛,加上又是秦王自己酿成了囬部叛乱,所以拜金帝并没有处罚徐贵等人,而是下旨切责。
上谕严令通缉囬部余党,追回秦王府的金银。
可见皇帝十分在意秦王府的金银,不愧拜金帝的美名。
张鲸掌握的厂卫,都派人来关中追查秦王金银了。好在马守应等囬部残部背着劫走金银的黑锅,早就逃出了关中。
以马守应的精明,厂卫很难抓到他了。一日抓不到,他就是背锅侠和挡箭牌。
她做的天衣无缝,谁也不知道秦王府的千万财富,就在她的手里。
宁采薇心平气和的临摹完一遍,这才放下笔,揉揉手腕道:“好了红袖,你可以说了。”随即站起来,倚靠在罗汉床上。
“是。”身穿白绢对衿衫、画褶子裙的顾红袖手持一个册簿走进来,直接坐在书案前的杌子上,打开册簿说道:
“秦商、晋商在湘子庙街的茶马、布匹生意,前几年每年超过八十万两。今年前三月,将近三十万两了…”
“等等。”宁采薇立刻坐起来,“怎么会这么多?前三月不该有近三十万两的生意,一定有问题。”
顾红袖说道:“的确有问题,因为几个月以来,湘子庙街的生意,多了一个大宗,主要是铁锅。但其中内情,就不得而知了。”
宁采薇蛾眉微蹙,忽然喊道:“康乾!”
“夫人!”康乾立刻来到堂前,“请夫人示下。”
宁采薇道:“你传达我的话,让虎牙好好查查湘子庙街的铁锅生意,那么多的铁锅,都卖给谁了?铁锅,可是朝廷管制出境的货物。”
“是!”康乾立刻领命退下。
顾红袖继续说道:“大学习巷化觉巷清真寺的西域回商,运输玉石、香料骆驼队,每年有一千二百多峰,交易最少也有三十万两。”
“西域色目侨民,全城超过三千人,大多都是胡商。”
“鼓楼、钟楼西北大街的牲畜、皮毛等西域货物,每年也有四五十万两。南院门市的广场,文房四宝、书籍加药材生意,每年交易二十多万两。”
“东关长乐坊的粮市,漕粮交易每年十五万两以上。茶马司在西门瓮城内的马匹交易,每年一万两千多匹…”
“北院门夜集、巡按察院东西街,小吃、灯彩、日用百货等生意,每年大概十八万两的交易…”
“…全部加起来,西安城的大宗生意每年大概是二百三十万两白银的盘子,占了陕西的三成。”
“这其中,咱们一家的生意在西安城占了两成,整个西北咱们占了差不多一成。其余的大头,是秦商、晋商、胡商、徽商等瓜分。”
“这其中,又是秦商为主,占了陕西盘子的一半,每年四百万两左右的交易。秦商里头,又属张氏、周氏、温氏三家最是本钱雄厚。他们哪一家的生意,在西北都不比我们差。”
“这几家在江南、湖广、中原也都有生意。比如周氏的秦布就畅销江南,每年仅在江南一地就销售四十万匹。”
“三原温氏,垄断了甘州、肃州等地的茶马互市,垄断茶引一万两千道。”
“张氏垄断了西北和四川的军需,还组建了两千人的商镖营,张氏的镖旗官府都认。”
“这三家都是劣迹斑斑。泾阳周氏有棉田九万亩,占了泾阳县田地的三成。这倒没什么,可周氏数次趁关中旱灾,低价收地植棉,又放印子钱,搞得很多人倾家荡产,然后卖身为奴被周氏奴役。周氏的靠山就是秦王府,当家夫人周莹,就是秦王世子妃的姐姐。”
“张氏是走私,借土默特部通道向蒙古各部输送铁锅,这是公开的秘密了,按律早该绳之以法,可张氏却稳如泰山。张氏的靠山也是秦王府,和秦王府是表亲。”
“温氏的靠山还是秦王府,是秦王的姻亲。这三家最大的秦商,都是秦王府一系的巨贾。”
…
宁采薇听完最新的汇报,眼睛微眯的说道:“江南和闽粤的生意水泼不进,我们都能拿下两成。我就不信,如今秦王府都倒台了,西北的生意我拿不下两成。”
“先不急,他们没了靠山,其他人会先动手的。等到他们走投无路,我们再出手不迟。西北的生意今年我要占三成!谁阻拦咱的计划,咱就让谁破产。”
“放出风去,就说我这个状元娘子、江宁侯夫人,将于本月十九,举办数百年未有的曲江夜宴,接到请柬的商道同仁,都可以参加夜宴,共商大事!”
宁采薇话刚说完,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薇姨又要做大事了,好的很。”
话未落音,英姿飒爽的丁红缨就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猫步优雅的吴忧。
丁红缨端起一杯凉茶一口气喝干,然后取出一颗蜡丸,“薇姨,这是南方收到的情报。”
宁采薇打开一看,顿时神色微变。
“海瑞老爹北上了。”宁采薇说道,“他听到了皇帝派大肆太监四处敛财、重用厂卫镇压百官、三王并封等事,一怒之下不顾八十岁高龄,离开琼州北上了。”
“他是抬棺北上,如今已经到了南京!”
“什么?”丁红缨等人都是神色惊讶。
八十岁高龄,已经致仕几年的海瑞,愤而抬棺北上?
宁采薇叹息一声,“你虎叔在高丽抗倭,管不了这种事,只能我来管了。传我的话,立刻派人一路关照,好好周全海老爹!”
“红缨,此事你亲自安排去办,我去田府告诉姑父。”
……
海瑞北上进京!
消息传来,整个南京都轰动了。
原来,二月中旬的时候,京中之事就被海商传到琼崖,正在琼崖暗度晚年的海瑞闻之,怒不可遏。
陛下昏聩!宰辅无能!
居然派出三十六道太监为祸天下!黎民百姓何其无辜!从今以后,盛世不再了!
皇帝全无为君者的公心,只为一己之私利,重用宦官、纵容厂卫、大起冤狱、镇压百官、钳制言论、倒行逆施。
如此下去怎么得了?怕是用不了多少年,大明就有亡国之危。
海瑞年已八旬,宦海浮沉数十年,屡经沧桑之变,哪里不知道皇帝如今的所作所为,乃是动摇江山社稷、危害黎民百姓之举?
海瑞对皇帝感到万分失望,在反复确定京师剧变之后,他立刻动身北上,先乘海船到松江,再到南京,准备沿运河入京,死谏叩阙!
此次入京,是我海瑞最后一次入京,此生无法再回故乡了。可那又如何?若为国事,惟愿一死而已。
海瑞一到南京,本就心存愤慨的江南士子,以及成千上万的百姓,简直如赤子见到父母,很多人看到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海刚峰,都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少傅啊!若是少傅在朝,国事何能如此!”
“刚峰老相公!天下已非了!”
“海青天!海老爷!”
“海公啊!耄耋之年,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不仅是士人和百姓,就是整个南京的官员,大多数也前来迎接,一个个泪光涟涟。
“刚峰先生!”
“海公!”
白衣素服,如穿孝服的海瑞,满头银发只有一根木簪挽就,手持木杖,身子却仍然站的笔直,犹如一棵枯萎而挺拔的古松。
他身后的马车上,驮着一口黑漆棺材。几个老仆神情凄凉的扶棺而立。
海瑞神色悲凉,目光决然,环顾众人道:
“老夫乃是余生苟活之徒,本已是冢中枯骨,国家有事,安敢顾惜朽木之躯。陛下误入歧途,大明朝纲坠落,国本视同儿戏,奸佞祸乱天下,老夫唯以死谏命,警君父于万一。”
“同去!同去!”很多士子攘臂高呼,热泪盈眶,“但为国事,一死而已!愿随海公同往!”
“大丈夫仗义死节,何惜此身!随海公同去京师,叩阙死谏,何惧血溅宫门!”
“国家养士二百年,匡扶社稷就在今日!死亦何惧!随海公入京!”
士子们群情激愤,他们很想北上请命,只是没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人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