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608节
“别说那些文吏了,就是宫中的内臣,识文断字者也不下千人,他们都可顶上位置,接替空下来的官位,朝政乱不了。”
“爷爷学贯古今,肯定知道五代时的南汉故事。南汉的官员,都是阉人担任,不也照样治国?”
“是啊爷爷。”高寀也赶紧附议,“张公公所言极是。缺了那些文臣,就吃带毛猪了?大明除了皇上,谁都缺的了。他们眼下以辞官要挟君父,那就干脆不用他们,让他们悔断肠子。到时想再做官都不可得。”
张鲸等宦官集团的首脑,希望借此事件,全面的排挤文臣,用内臣取代外朝百官。
皇帝都有点心动了。要是趁机赶走那些官员,让家奴们补缺,那以后就没有文臣对他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他想立谁为太子就立谁为太子,想立谁为后就立谁为后,岂不快哉?
可他终究是当了二十多年皇帝的人,岂能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大明养士二百余年,国家科举取士乃是社稷根本,一旦真的用内臣取代朝臣治国理政,先不说能不能胜任,起码全天下的士人都不会答应!
真要这么干,那就乱套了。到时,真会有士人造反!
没有官做,士人就会谋反。这损害的是他朱家的江山,动摇的是他的皇位。这个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张鲸等人的建议,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要是他真的不管不顾的和整个天下的士子完全撕破脸,那他就白当这么多年的皇帝了。
“不行。”皇帝想了想还是摇头,“如此一来,到时整个天下的士子,都可能会罢课、罢考,与朝廷离心离德,天下必然会出大事。”
皇帝其实是个很有天分的聪明人。他懒惰贪财,怠政好色不假,但不意味着他真的不会当皇帝。
一旦他被逼的难得的认真起来,他立刻就会知道应该怎么做。
皇帝在大殿中来回踱步,一边抽着福寿膏吞云吐雾,步伐缓慢而沉重,脸上也很是阴沉。
足足过了一刻钟的工夫,冷静下来的皇帝这才停下脚步,语气幽冷无比的说道:
“先不要再调兵抓人了,事情只宜安抚,不能再激化,法不责众就是这个意思。等到事情化解了,再慢慢算账不迟,到时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
“张鲸传旨,朕要去文华殿,召见阁臣和九卿!司礼监也一起参加!”
张鲸等人面面相觑,都有点惊愕。
爷爷已经很久没有去文华殿召见九卿了。今天居然被逼的去文华殿召见大臣!
…
日上三竿,辰时四刻。
噪杂的声音已经安静下来。
午门之前,八百文官手提官帽,昭穆有序的站在五凤楼下,静静的看着午门。
万余士子也静静盘膝而坐,人人神色肃穆。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事天下士子人人有责,概莫能外!
广场之上,好几十具尸体血迹未干,除了梁永等几个宦官的尸体,其余的都是被打杀的士子。
这是停尸叩阙!
海瑞终于醒转,满脸都焕发出奇异的神彩,仿佛突然年轻了几岁。
“海公…”沈一贯、王锡爵等人心中有数,无不神色悲凉。
“诸位相公,诸位同仁。”海瑞声音清朗,目光澄净的说道,“今日之事如何善后,就拜托诸位了。只要我大明正气犹存,公道尚在,人心不坠,便可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君父为群小蒙蔽,任性而为,罔顾礼法,偏宠一人。长此以往,国家恐有不忍言之事,社稷或有倒悬之危,吾深以忧者。”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神采渐渐消逝,眸子也开始黯淡,继续说道:
“海瑞虚度八十,枉历三朝,君子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全无可法,一无是处。上不能辅助天子,下不能安抚百姓,吾深以为憾恨也。”
“海瑞颟顸愚钝,庸碌无能,尸位素餐,忝蹑高位,惭食国家俸禄,愧对民脂民膏,不及诸君之万一,至死无能为也。但吾相信,有诸君勠力同心,坚守大道,肃清吏治,改革时弊,终能致君尧舜上,必无叹凤泣麟之忧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愚望诸君共勉,善为之,善为之。”
众人闻言,皆尽垂泪。
王锡爵泪目道:“海公长我二十岁,德高望重,晚生虽然和海公私交不多,却向来钦佩海公之为人。”
沈一贯黯然道:“刚峰兄乃吾道楷模,士林表率,海内孰不识君。我等见兄台,惭愧无地呀。”
众人纷纷抒发对海瑞的敬意,哪怕是海瑞之前的政敌,对海瑞也是肃然起敬,言出于衷。
海瑞的脸色此时已经一片灰败,眸子犹如即将熄灭的灯火,声音也由清朗变得晦涩起来:
“朝堂蜩螗之际,国家多事之秋,贤臣良将尤为难得。江宁朱寅,天性纯良,心怀社稷,怜悯百姓,乃治世之能臣,千古之贤才,黎民之幸,国家之福也。望诸君对朱稚虎多加周全,妥善维护…”
说完从怀里取出一道奏疏,“这是老臣给陛下的临终遗本,请首辅转呈陛下,老臣弥留之心,皆在数语之间,百拜顿首…”
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松,握着遗奏的手无力的垂下,彻底熄灭的眼眸已经合上。
竟是已经溘然而逝了。
张位大声道:“海公薨逝了!”
话刚落音,整个广场顿时哭声震天,万人落泪。
“海公薨逝了!”
万历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五,甲寅日。大明前左都御史、少傅海瑞,带着未竟的遗憾,薨逝于午门五凤楼。
万众悲恸!
PS:海瑞死了,大家不会骂我吧?
第401章 臣请乞骸骨!
午门广场万人恸哭,挥泪如雨。噩耗传到皇城之外,数以万计的京师百姓为之哭泣,如丧考妣。
一时间全城举哀,满城哭声!
不知道多少百姓自发的焚香烧纸、白衣素服,送海青天回归天庭。得知消息的京城各大佛寺、道观、城隍庙、文昌庙、关帝庙,第一时间敲响钟声,举办水陆道场为海瑞做法会。
就连几大清真庙,也为海瑞诵读《雅辛章》,祈祷圣哲的光明复生。
“铛—铛—铛!”
“呜呜——”
京师几百家寺、观、庙的丧钟,以及密宗喇嘛庙特有的筒钦陆续响起,伴随着梵音佛唱和满城哭声,汇集为苍音龙钟、悲壮无比的宏大天音,震耳发聩,惊天动地。
城中的香烛、纸钱、灵旐,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售罄。整个京城烟雾缭绕,纸灰飘飞,檀香弥漫。
大明建国以来,即便国丧也不会满城哭声。这种满城而泣的景象,唯有一百多年于少保被冤杀时有过一次。
加上这一次,大明二百多年只有两次。
不是国丧胜过国丧,国朝大臣之死哀,莫过海瑞!
消息传到大内,皇帝闻之久久不语,心中五味杂陈。
海瑞,这个倔强数十年的人终于死了。死前,他还要和朕作对,还要和朕过不去!
他死了,竟然满城恸哭!
皇帝忍不住心生嫉妒。他记得皇祖父世庙、父皇穆庙驾崩时,虽然是国丧,按照礼制要百官哭灵,可是别说外地,就是北京城中,也很少有人哭。除了按部就班之外,鲜有哀声。即便是按制哭灵的百官,也尽多虚情假意的敷衍。
可是海瑞之死,居然满城皆哭,不久之后还会天下皆哭!就是当年抵制海瑞的官员,此时也在维护海瑞的死后哀荣。
真是岂有此理!
你们是何肺腑?你们这是故意让朕难堪!你们给予海瑞天大的哀荣,就是为了让朕难堪!其心可诛!
君父君父,天子就是父。天子驾崩,你们不哭,你们还有孝心吗?不哭天子,却哭一个大臣,乾纲何在?真是人心不古!
好的很,你们让朕难堪,朕就让你们难堪。
等你们为海瑞请谥号,朕就给他一个恶谥,剌!
剌也,愎狠遂过曰剌,暴戾无亲曰剌,不思安乐曰剌。
这个海瑞乖戾悖逆、刚愎专横,正符合“剌”这个恶谥!
皇帝正想到这里,张鲸前来回报道:“启禀爷爷,阁臣和九卿已经奉诏在文华殿候见,请爷爷移驾。”
皇帝冷冷说道:“朕已经几年没去文华殿了,今日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能唱多大的戏。张鲸,传旨,全城戒严!”
“遵旨!”
随即皇帝换了一身常服,戴了翼善冠,乘坐步辇,打直柄五凤盖,前呼后拥的前往文华殿。
巳时的阳光晃得皇帝有点眼花,看着越来越近的文化殿,皇帝忽然一阵腻味。
他又不想去了。
他讨厌去前朝,只想回后宫躺着抽福寿膏、喝酒,或者打马吊、听曲、看看账本,再嗑一颗春丹找个嫔妃泻泻火气。
“回去。”皇帝想到自己爱做的这些事,终于吐出这两个字。
朕是天子,何必由着他们委屈自己?
跟随在步辇边的宗钦一愣,“爷爷不去文华殿了?”
皇帝有点不耐烦的挥手,“不去了,回銮乾清宫!让三个阁臣来乾清宫见朕,其他人就不见了。宗钦,你去文华殿传朕口谕!”
“遵旨!”宗钦暗骂一声,恭恭敬敬的领命去传达口谕。
接着,快到文华殿的御辇突然掉头,又往乾清宫而去。
…
却说王锡爵等阁臣、九卿,接到文华殿陛见的上谕,都是精神一震。
皇上好几年不到外朝了,今日居然在文华殿召见,说明皇帝愿意听听百官的呼声了。
这就是好消息。说不定,皇上真会因为今日的甲寅之变和海瑞之死,改弦易辙,回心转意。
那就是否极泰来,大明之福啊。
于是,王锡爵等人立刻兴冲冲的从午门来到文华殿,恭候皇帝大驾。
众人商议,等到皇帝升坐文华殿,一定要借助这个难得的御前会议,畅所欲言,拿出一个稳妥的善后之法,帮皇上妥善处理甲寅之变,化解争端,安抚内外人心。总之,宫里和外朝达成妥协各退一步,才是解决之道。
既不能让大家太失望,也不能让君父太为难。
谁知王锡爵等人还没有等到王驾,却等到了前来传达口谕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宗钦。
“各位相公。”宗钦笑眯眯的说道,“陛下因为身子欠安,临时不能驾临文华殿了,已经半途折返乾清宫。陛下口谕,传三位阁老乾清门陛见。其他相公,就不见了。”
什么?众人顿时郁闷至极。这不是儿戏么?上谕让他们来文华殿议事,怎么皇上又变卦了?
还以为皇上开始转性,来文华殿议事就是一个好兆头,谁知半途又回乾清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