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610节
万历不耐烦的一挥手,“好了,朕说过不许你们请辞,这是圣旨,你们要抗旨么?请辞之事,再也休提。”
直到此时,万历才万般无奈的发现,之前不觉得臣子的辞职有什么威胁,可一旦遇到很多人一起辞职,那就真的威胁了。
缺了他们,还真是不行!
王锡爵等人闻言,心中也是一松。他们当然不想眼下就辞职,若真是辞职了,事情会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好在,陛下还没有完全昏头,还有救。
“臣遵旨。”王锡爵借坡下驴的说道,“既是陛下有命,臣等就暂时老马恋栈了。”
沈一贯和张位也见好就收的戴上官帽,也表示暂时不辞官。
意思很明显,若是陛下你还是一意孤行,那我等就真的只能告老还乡了。
万历忍受着心头的腻味,说道:“给三位先生赐座。”
随即,内侍搬出三个小杌子,君前赐座。虽然只是小杌子,却也是难得的待遇了。
等到三人落座,万历直接问道:“眼下局势,内阁该如何处置?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情是外朝纵容姑息搞出来的,当然还是需要外朝来解决,总不能让宫里出面。”
皇帝直接就甩锅了。他的意思很明显,绝对不会出面见请愿士子。
王锡爵只坐了半个屁股,欠着身子道:“当然用不着宫里出面,哪能这么惯着他们?只要皇上下了圣旨,士子和朝臣知道圣心昭明,也就是迎刃而解了。毕竟他们都是赤心为国的忠臣孝子,哪里能让君父为难?”
万历品咂着首辅的话,心中不满的冷笑道:“王先生认为,他们一起辞官、请愿示威,搞得天下皆知,还是赤心为国的忠臣孝子?”
张位说道:“陛下圣明无比,若是这么多人不是忠臣孝子,难道是奸臣贼子么?真有这么多奸臣贼子,那还得了?还是皇明朗朗乾坤?将置陛下于何地呢?是以,他们必然是忠臣孝子,不可能是奸臣贼子。”
万历顿时哑口无言。
沈一贯接着说道:“陛下精通史书,必然记得汉朝桓、灵之时的党锢之祸。当时,天下士子集体在洛阳请愿,结果被诬为逆党,数千人被捕遭难。”
沈一贯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他说话惯会皮里阳秋,可意思却不言而喻。
汉有党锢之锅,那是因为桓帝灵帝都是昏君。
陛下,请愿士子是不是乱臣贼子,就看你是不是桓帝灵帝。
如果你是桓帝灵帝这样的昏君,那么午门的士子们就是奸臣贼子。
如果你不是,那么他们就是忠臣孝子。
你自己选择吧。
万历压制住自己的怒火,耐着性子问道:“那依三位先生,此事该如何善后?”
王锡爵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回答道:
“士子们入京请愿,罢课叩阙,朝臣们罢朝辞官,无非是以为陛下被奸佞蒙蔽圣聪,这当然是个误会。可他们也是一心为国,精神可嘉,只是无知罢了。”
“陛下身边当然没有奸佞,可士子们也绝非逆党。只要皇上下旨抚慰嘉奖,再对海瑞给与谥号盖棺定论,然后厚葬死者,朝野必然感激圣天子英明仁慈…”
万历忍不住怒道:“他们聚众闹事,朕不将他们逮捕法办,已是网开一面,你居然还让朕下旨抚慰嘉奖?”
王锡爵毫不退缩的据理力争道:
“陛下,请愿士子死伤上百啊。在山东还死了七个!外面有谣言,说是宫里指使盗贼拦截请愿队伍,影响极其恶劣,已经有损陛下清誉了。若是陛下还不下旨抚慰嘉奖,死者固然难以瞑目,士子们也怨气难消啊。陛下胸怀宽广,包裹宇宙,老臣伏请陛下俯拾众意…”
张位更是说道:“陛下,海瑞和士子们可是提了五条谏议,陛下应该知道了。这五条谏议陛下若是不答应,他们就已然心存怨言,何况请愿不成,还死伤多人,更被定为逆党?”
“既然定为逆党,那按照国朝法度,当然是严厉诛杀。杀人最是容易,无非是几千颗脑袋。可是杀了之后呢?难道还能掩天下悠悠之口么?”
“陛下,又不是罪己诏,无非是下旨抚慰嘉奖,肯定他们此举是忠非奸。这不难吧?”
万历很是郁闷,怒道:“朕若是不下旨抚慰嘉奖,他们莫非就要造反么?”
沈一贯俯首道:“陛下言重了。他们都是热血难凉的忠义之士,就是把他们都杀了,他们也只会引颈就戮,绝不会造反。只是…只是…”
万历冷笑一声,“只是什么?沈先生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沈一贯继续道:“只怕从今往后误解难消,朝野中外噤若寒蝉、万马齐喑,天下士子心灰意冷、人人自危,明年八月的乡试,可能没有多少人考试了。”
“陛下,海瑞和士子们的确是冒失了,做出如此孟浪之举,没有顾忌陛下的难处。可究其根本,还是一片眷眷忠君报国之心呐,陛下若真是视若无睹,又怎不令人心寒?天下人的心冷了,再热就难了。老臣恳请吾皇三思而后行。”
万历脸色阴沉,思忖良久终于说道:“好,朕同意下旨抚慰,嘉奖他们忠心可鉴,但不许他们故技重施,否则定按逆党治罪!”
“内阁拟一道安抚诏书,但语气还是要严厉一些。再让礼部收敛尸身。”
沈一贯道:“还需要拨银五万两,用做安葬、抚恤、医药之费。可由户部拨银,但最好是陛下拨内帑的银子,说出去更好听…”
“什么?!”万历的语调再次扬起,“他们聚众闹事造成死伤,不治罪已是网开一面,还要拨银子厚葬、抚恤、医治?没有没有!”
张位苦笑道:“陛下啊,这几万两银子不但关系朝廷和陛下的脸面,也关系此事妥善处理,却是万万省不得啊。要不,陛下就再给个恩典,从内帑…”
万历忍不住瞪着眼睛,“你们就记着朕那点内帑!横竖问朕要钱!还是走户部的帐吧,但要以内帑的名义。”
什么?三位阁老面面相觑,都是一头黑线。
银子户部出,户部销账,然后对外用内帑的名义?陛下这是不花一文钱,却还要这个脸面,好处都占了!
在这等事情上如此精于算计、投机取巧,怎是天子所为?
王锡爵暗叹一声,只能点头道:“遵旨。”
皮里阳秋的沈一贯道:“陛下圣明。户部拨银,用内帑的名义,也算陛下的恩典,可谓一举两得。”
张位冷着脸,没有再说话。
万历道:“好了,朕同意下旨安抚,也同意掏钱厚葬,他们总该消停了吧?让他们该回乡的回乡,该上课的上课,该回衙的回衙。下午申时之前,他们必须离开午门。否则,等候他们的就不再是朕的恩旨,而是京营大军了。”
王锡爵苦笑道:“陛下圣明。可是还有一事,也不可不办。那就是海瑞身后之事要妥善处理,天下人都看着呢。”
“哼。”万历冷哼,没好气的说道:“朕已经答应厚葬,还要怎么样?他是从一品的少傅,就按照从一品的规格安葬就是了,朕不追究他的罪责,已是看了他三朝老臣的脸面,还待怎地?难道还要朕亲自写一篇诔文?绝无可能。”
诔文,乃是上对下、尊对卑的正式悼文。皇帝礼敬死去的重臣、诸侯,可以亲自撰写诔文哀悼,这是很大的哀荣。
万历怎么可能会给海瑞写诔?
三位阁老很是无语。他们其实不是让皇帝给海瑞写诔辞,因为皇帝肯定不同意。可是,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收买人心的机会么?皇帝却不想干。
王锡爵说道:“诔文让翰林院呈辞,用内阁的名义发,也是一样的。陛下倒是不必亲自写。”
万历兀自不满,“为何要用内阁的名义?规格是不是太高了?用礼部的名义发诔难道不行?”
张位说道:“陛下,礼部虽有发诔的职责,可对海瑞却是不妥啊。海瑞是从一品少傅,致仕前是正二品左都御史,当然是以内阁的名义发诔文更加妥当,其实最好是以陛下的名义。”
万历此时本就对海瑞怀恨在心,又很嫉妒海瑞死时满城皆哭的哀荣,不想再给海瑞“天子写诔哀悼”的荣誉。
万历想了想说道:
“就以内阁的名义发诔文吧。告诉翰林院,海瑞的诔文不要溢美,海瑞为人虚伪,太过沽名钓誉、邀买忠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此种伪君子之行径,实在不宜提倡。虽然死者为大,可其诔文还是要去伪存真。不能因为人死了,就吹捧粉饰。”
三人闻言,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深沉的无力感。
实在是带不动啊,好累。
张位性子最是直爽,直接不软不硬的说道:
“陛下说海刚峰虚伪,可即便他真的虚伪,朱子也说‘伪者既久,其心渐实,虽未得真亦是近真矣’。荀子也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本朝王阳明还说‘欺伪久,则心体渐忘其伪,习与性成矣’。海瑞就算虚伪,又怎么能一笔抹煞呢?恳请陛下慎之。”
王锡爵爷懒得再和皇帝争论诔文了,他更关心的是海瑞的谥号。
其实,王锡爵和海瑞没有什么交情,曾经还是政敌,相互看不惯。
可是此时,他必须要维护海瑞的死后哀荣,因为这已经不是海瑞的事了。
“陛下,既然内阁要发诔文,那就免不得谥号。”王锡爵取出一个条陈,“这是礼部拟定好的几个谥号,请陛下过目圈定。”
按照规矩,一般而言二品以上重臣死后,礼部不能直接定谥号,而是拟定几个谥号,报请皇帝圈选钦定。
对于海瑞这种级别的大臣,礼部只有拟定谥号之权,决定权在天子。
万历一看,顿时火冒三丈。
因为礼部拟定的四个谥号,和他的心中所想,差距实在太大!
只见礼部的条陈上赫然写着:“文贞,文襄,忠肃,忠介。”
这四个谥号,都是美谥!
文贞,唐朝魏征、本朝杨士奇、徐阶都得到过,海瑞配么?
文襄也是美谥,本朝高拱得到过,海瑞配么?
忠肃,文武通用的美谥,那可是于谦的谥号,海瑞配么?
就是这忠介,也是美谥了。海瑞也不配!
万历恼恨海瑞之下,平谥都不想给,别说美谥了。
“礼部私心自用,是何肺腑?”万历勃然色变,指着礼部的条陈,“这四个谥号,非儿戏焉?”
张鲸忽然说道:“陛下,司礼监也有给海瑞的谥号。”
万历道:“你且说来。”
张鲸笑道:“司礼监给海瑞两个单谥,分别是缪、剌。”
万历点头笑道,“虽是单谥,却也妥帖。”
三位阁臣异口同声的说道:“陛下,这两个单字恶谥,万万不妥!”
…
PS:总是头晕心慌,可能是心脏供血不足,不行了。就到了…
第403章 “朱寅贬为知县!”
三人万万没有想到,皇帝想用“缪、剌”这种恶谥来羞辱海瑞。
国本之争,百官本就已经落入下风。如今这谥封之争关系朝野士气,不能再落入下风了。
这绝非只是海瑞个人身后哀荣,而是是非之辩、礼仪之争!
“有何不可?”万历拉下脸,“海瑞乖戾虚伪,阴损刻薄,死前还要妄议国政、扰乱朝纲,还要给他美谥吗?”
三位阁臣再次摘下官帽,神色再次变得决绝起来。
张位首先叩首道:“陛下,海瑞公忠体国,清正廉洁,天下百姓称其为海青天,可谓德高望重。海瑞爱民如子,民爱其为父,他没死时就有三十九座生祠。陛下可以召见大宗伯问问,两京十三省,哪个地方没有海公祠?”
“国朝开国两百多年,有这么多生祠者,唯海瑞和朱寅二人耳。朱寅因为是连中三元的神童,千古无一,人言是文曲星君转世,生祠多倒也不奇怪。可是海瑞不同,他是完全靠着清正忠直、爱民如子,才得到这么多生祠啊。”
张位说完指着宫外的方向,“陛下,海瑞今日刚死,整个北京几乎家家举哀,户户哭泣。京师吏民莫不感伤,叹息之声闻于衢路。等到讣告传到各地,或许是天下同哀、纸灰如雪!自古以来,除了包拯,谁能至此?”
“我大明有海瑞,陛下有海瑞,实乃幸也。可是陛下却要封以恶谥,与天下民意相左,臣恐陛下圣明之清誉,毁于一旦也!既而君子道消,小人道长。正气不足,邪气有余。长此以往,又是何等世情?臣等窃为陛下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