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611节
万历闻言,不禁心中悚然,沉默不语。
沈一贯幽幽说道:“陛下或许不知道吧?海瑞在民间都有私谥了。能被民间私谥者,本就不同寻常,要么大忠大义,要么大奸大恶。海瑞是大奸大恶吗?他可是没死时就被赠与私谥啊。陛下可知,民间是如何私谥海瑞的?”
万历冷着脸,“沈先生说来听听,民间是如何私谥海瑞的。”
沈一贯拱手道:“启奏陛下,各地民间,南直隶私谥曰‘文正’,浙江私谥为‘文贞’,北直隶私谥号为‘文忠’,岭南私谥为‘忠肃’,甚至还有地方,直接私谥为最好的单谥:正!”
“礼部拟定的谥号,没有民间私谥的美,已经算是降等折中了。可是陛下直接封以恶谥,岂不有伤陛下圣明?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陛下乃天子,法天道而济阴阳,怎能执其一端而偏废,非黑即白呢?”
“如此对海瑞盖棺定论,臣恐怕永无定论,反遭天下公议。到时,天下人只认私谥,反而不认朝廷谥封,那么朝廷威信何在呢?为此因小失大,臣替陛下不值也。”
王锡爵终于取出海瑞的遗奏,语气悲凉的说道:“陛下,这是海刚峰临终遗奏,还请陛下御览。”
万历打开遗奏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臣海瑞临终遗奏,百拜顿首…自三皇五帝以来,无不死之人,无不亡之社稷,此乃天道之伦常,无可违也。故人可求高寿,而不可求长生。国可求长治久安,不可求千秋万世,固也…”
“…人之高寿,必要勤其体,寡其欲,清其心,守其德。既而生机沛然于内,正气发乎于外。故邪气辟易,疾病难生,天道遂报之以松鹤之年。臣犬马之姿,愚钝之才,清寒之家,何以八十而终,向称高寿?只因不敢懒惰安逸、不好醇酒美色、不贪口腹之欲、不爱金银珠宝、不求权势官位也…”
“国亦如此。享国欲久,必要勤其君、廉其臣、明其政、爱其民,既而君臣贤于庙堂,黎民安于四海。故吏治清明、政通人和,天道遂报之以国祚长久。我大明驱除鞑虏,再造汉家,自古得国之正,莫能先也。太平盛世之长久,秦汉以降莫如本朝。此乃开天立极之伟业,国运必隆,岂非天命焉?”
“然国祚已历二百余年,难免弊病丛生,积重难返。若无中兴之局,必有国运之危。陛下天姿纵横,英睿昭明,雄才大略,此乃天降中兴之主也。自当励精图治、奋发有为、任贤用能、肃清吏治、抑制豪强、改革税制、整肃军备…如此不出二十年,我大明老木逢春、焕然一新、沉疴尽除,中兴之势大成,如重生少年,社稷久安也。”
“而陛下不知自爱,今有自弃之心,而无中兴之志。数年来,陛下怠政废朝,耽于酒色,嬉于享乐,争夺国本,贪财好货,与民争利、纵容厂卫,宠幸内臣…桩桩件件,臣实痛心疾首…”
万历看到这里,神色更是不悦。“老生常谈!”然后将海瑞的遗奏扔给张鲸。
张鲸打开一看就冷笑道:“海瑞狂悖无礼,诽谤君父,真是好大的胆子!如此丧心病狂,哪有什么忠孝之心?”
王锡爵看了之后神色漠然的说道:“陛下,海瑞的遗奏,臣等看不出丧心病狂、狂悖无礼。臣等只看到一个老臣临终前的拳拳之心。海瑞的谥号,乃是天子钦定,臣等无权定夺。臣等只是希望,能让天下人口服心服。否则,臣等无法对内外交代,莫能为也。”
万历知道大臣们不会再退步了,权衡再三之下,只好捏着鼻子道:“那就谥封海瑞为‘忠介’吧。”
三人赶紧叩首道:“谢陛下!”
忠介,是礼部拟定的四个谥号之中,相对最差的一个。但无论如何,忠介也算一个美谥了,属于上谥。
虽然还是有点配不上海瑞,但也凑合了。
三人知道,百官和士子们肯定是不满意的,五条谏议皇帝一条也没有接受,可皇上再也不肯退步,只能到此为止。
唉,罢了。反正大明是朱家的,自己等人尽力而为、仁至义尽也就是了。以后的事,就看天命吧。
随即,皇帝正式下旨抚慰嘉奖请愿者、拨银厚葬、抚恤死伤士子,又谥封海瑞为“忠介”,令礼部负责丧仪。
双方算是达成了妥协。
接着,司礼监不情不愿的出去传旨,解散午门广场的请愿士子和请辞官员。
圣旨一下,众人无不失望。付出这么大代价,海公都死了,居然只是这个结果。
虽然群情激愤,可他们也知道,事情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九卿亲自出面,让众人解散。
震惊天下的甲寅之变,不到一天就解决了。可是士子和官员们对皇帝的怨言和不满,就此积压在心里。甲寅之变的影响绝不会就此消失,只会逐渐发酵。
…
三位阁臣没有出宫,而是仍然留在乾清门,商议高丽之事。三人好不容易抓住和皇帝见面的机会,当然要好好议议高丽的事。
王锡爵说道:“全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朱寅和戚继光最近的第三道报捷奏疏,说是在安州歼灭倭寇十万大军,加起来倭寇二十万大军已经覆没。朱寅果然没有让陛下失望,的确是个争气的,入高丽两个月就底定大局,大获全胜,省了很多银子…”
万历神色淡淡的,“倭王和倭国朝廷,还有平秀吉的夫人都成了阶下囚,高丽日军群龙无首,数量再多也成了乌合之众。换了任何一人当经略使,也能大获全胜。朱寅和戚继光虽然打的好,却也算不得多大的功劳,此战不难。”
三位阁老闻言都很是无语。就是想压制朱寅的首辅王锡爵,也觉得皇帝这话有失公道。
朱寅和戚继光一到高丽,就立即扭转局面,连战连捷,连获大胜,势如破竹,歼灭倭寇达二十万众,大扬皇明国威,这么大的功劳,说的也太轻飘了吧?
沈一贯更是腹诽不已。换了任何一人当经略使都能大获全胜?陛下,你之前钦点的郝杰和杨绍勋呢?两人丧师数万,大败亏输,如今一个下狱,一个被擒。
是稚虎和戚元敬出马,才迅速扭转局势啊。什么叫此战不难?
陛下说是因为倭王被擒让倭寇成为乌合之众,可陛下难道忘记了土木堡之变?英宗被瓦剌所擒,带到北京城下,那可是大明天子啊,朝廷降了没有?
没有。
不但没有投降,还打败了瓦剌,保住了北京。
即便真是因为倭王被擒的原因,可倭王是被谁擒获的?还不是我的弟子稚虎!
陛下怎能变着法子贬低稚虎的功劳呢?
性子爽快的张位直接说道:“陛下,高丽抗倭大胜,朱寅和戚继光功莫大焉,朝廷应该昭告天下,重重褒奖,震慑四夷,让他们知道,大明不可欺。如此,那些夷狄才会更加恭敬。尤其是南边的缅甸,北边的蒙古。”
“重重褒奖?”万历神色沉吟,“朱寅年仅十六,就封了侯爵,官居侍郎、副都御使、太子太保,还要怎么封赏?总不能晋爵为公吧,没有这个道理。”
其实按照朱寅的功劳,晋爵为公肯定是够了。
可是皇帝不愿意!
这一点,三个阁臣肯定是知道的。
张鲸忽然说道:“朱寅和戚继光若是有功不赏,那么朝廷在高丽的大胜,又如何宣扬?奴婢以为,还是应该叙功封赏,一码归一码。”
“朱寅已经破格封侯,晋为国公肯定不合适。”张鲸很清楚皇帝的心思,当然不会违背皇帝,“既然不晋爵,那么可以加三孤,散官授光禄大夫,勋官授柱国。实职嘛…就看陛下的意思了。”
因为和朱寅关系特殊,有暗中的约定,张鲸愿意为朱寅说两句好话。
其实,万历连三孤、光禄大夫、柱国这种虚职都不想给。更别说晋爵和实职升迁了。
万历直接说道:“朱寅虽然有功,却也有过。高丽王李昖、巡按御史钱世祯,都上奏弹劾朱寅专横跋扈、虐杀俘虏。尤其是李昖的奏报,说朱寅令他下跪,僭越礼制,破坏邦交,凌辱高丽君臣。这个罪名,可是不小。”
说到这里,万历的目光有些冰冷。
高丽抗倭大胜之前,他都怕接到高丽的奏报,唯恐王师再次大败,倭寇打进辽东。可是等到大捷的消息传来,他一放心,就又开始忌惮朱寅了。
“再者,”万历继续说道,“高丽之战,主要是戚继光打的,朱寅其实就是抓总。以朕看,戚继光的军功更大,这次也没有人弹劾他。”
王锡爵认同朱寅有大功,也认为应该封赏朱寅,可他也希望重点封赏戚继光,压一压朱寅。
“陛下言之有理。那么,等到王师凯旋,就廷议给戚继光封爵。老臣以为,按照戚继光这几年的军功,封侯完全可行。”
“封侯?”万历眉头一皱,“封侯重了,封伯即可。等到他们回京,叙功之后就议封伯爵吧。”
王锡爵也是眉头一皱,“陛下,戚继光当年抗倭讨虏之功,已经足以封伯了。只是因为他是张居正党羽,不但没有封伯,还被罢官夺职。可是这几年,戚继光重新启用之后,也是屡立大功,封侯绰绰有余,封伯实在是慢待。”
沈一贯和戚继光私交很好,也说道:“陛下,以戚继光的战功,国朝无人能比。李成梁远不如他,多年前就已经封伯。臣以为,不封侯无以褒奖国家良将。”
“封伯!”万历不容置疑的说道,“戚继光本就是张居正党羽,曾有谋逆嫌疑,所以当年被罢官。是朕宽恕了他,重新启用他,才不计前嫌的让他有再次统兵的机会。朕愿意给他一个伯,没有追究他当年的罪责,已是宽宏大量。”
三位阁老都是暗叹一声,无言以对,都不禁为戚继光感到悲哀。
明明早年就能封伯,却一直没有封。如今足够封侯的军功,却只是封伯。
陛下对待戚继光,真是刻薄了。封个侯又如何?能让戚继光更加忠心难道不好吗?虽然勋贵的赏赐是内帑给,但这一年三节和家祭,侯比伯也只多了几百两的赏赐,俸禄还是户部发。
皇上内帑一年也就多付几百两而已,值当什么?
万历眼见三人不赞同,又道:“给他封伯,再荫一子为锦衣卫百户,也就是了。至于朱寅,有功也有过,毕竟对他的弹劾也不是假的,他的罪名可不小。”
“嗯,等他回朝,就升两级…”
升两级?三人听到不禁有点意外,沈一贯忍不住心中一喜。
谁知皇帝继续道:“…官升两级,升任南京礼部尚书。”
什么?南京礼部尚书?三位阁老面面相觑,这是升迁?
名义上的确是升迁,南京礼部尚书,乃是正二品。地位上也是妥妥的九卿,虽然是南京的九卿。
朱寅的本官是正三品兵部右侍郎,从级别上讲,升任南京礼部尚书的确是官升两级。
可北京兵部右侍郎的实权,比南京礼部尚书,不知道强了多少,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名为连升两级,实际上就是明升暗降的贬谪!
从北京打发到南京的官员,大多都是去坐冷板凳的。南京六部尚书和北京六部尚书,品级相同,地位却大不相同。
所谓的“养鸟尚书,莳花御史”,打趣的就是南京的尚书和御史。
更要命的是,南京六部本来就权力有限,而南京六部中,最无权的又属南京礼部!
南京兵部、吏部、户部,多少还有实权,其实还不错。刑部和工部嘛,也有些实权。可是唯独礼部,真的太清闲了。
和北京礼部一个天一个地。
王锡爵没有说话。虽然他知道这很不公平,但出于压制朱寅的目的,他没有出言反对。
最起码,南京礼部尚书,那也是实打实的尚书啊。十六岁的尚书,还想怎么样?就算权限小,可毕竟品级也摆在那里。
沈一贯忍不住说道:“陛下,朱寅就算被人弹劾,可也是功大于过啊,若是直接去南京做礼部尚书,难免惹人非议,怕是有人会误会陛下一片苦心呐。”
“老臣虽然是朱寅的老师,可并非为了徇私。”
万历语气幽幽的说道:“那以沈先生之言,难道还要给他晋爵么?”
沈一贯小心谨慎的说道:“自然不需晋爵,陛下封他为侯,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只是,这南京礼部尚书之位,实在不宜礼待功臣。以臣愚见,就算去南京,最好也是兵部、户部、吏部三部,才可堵悠悠之口,不废国家赏罚法度。”
就连太监张鲸也出言道:“陛下,这南京礼部尚书最是清闲无事,一般是用来养老的,的确轻慢了点。”
张位也说道:“以臣看,与其去南京当个养鸟莳花的礼部尚书,授人以柄,还不如不升,就留在北京当侍郎。他虽然遭人弹劾,可并未定罪啊。这外出打仗,几人不被弹劾?”
他对皇帝的做法也很不满。
陛下如此苛待功臣,国家赏罚之度何在?
万历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王锡爵,只好说道:“如此,等朱寅回京,就叙功升为南京刑部尚书吧。”
南京刑部尚书,其实也没有多少实权,可比南京工部强,比南京礼部就更强了。在南京六部之中,排第四。
皇帝算是退了一步。
沈一贯暗叹一声,没有再争。
能将南京礼部改为南京刑部,已经是他最大的努力了。
罢了,南京刑部尚书,也算马马虎虎了。稚虎回京之后先去上任,以后再说吧。有了南京尚书的资历,几年之后就能直接到北京当尚书。
唉,没想到皇上如此刻薄。稚虎立了这么大的功,不但没有晋爵,还明升暗降的去南京坐冷板凳。
正在这时,忽然高淮脚步匆匆的来到乾清门,跪下说道:
“启禀爷爷,这是锦衣卫收到的西域秘报,说是了不得的大事!”
皇帝接过秘报一看,一张白胖的脸顿时一片铁青,腮帮子都咬出两道棱。
三个阁老连同张鲸,见状都是心中一凛。
“好胆!好胆!”万历狠狠将秘报仍在三个阁老面前,勃然道:“朱寅有何功劳!戚继光有何功劳!他们居然放走了庆王世子朱帅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