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613节
“罗言混账!竟敢自作主张!谁让他这么干的?”
“我要争夺帝位,自会靠本事去取!何必用这种手段!没有他这些阴谋诡计,我就做不成大事了?”
宁清尘拿过密报一看,小脸顿时有点发白,“小老虎,海老爹去世了?”
朱寅已经潸然泪下,“海老爹已经去世了。这个世上,从此再无海青天。”
“唉,原本想着回去之后,去海南看看他,和他好好聊聊,送他最后一程。谁知道,天不遂人愿,终究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啊!”
第405章 “先生所言极是,吾无忧矣!”
朱寅不禁想起六年前第一次见到海瑞时的情景。
南京都察院的病榻之前,稚童的的声音犹如春燕:“孩儿是来为老爹治病的。孩儿之前遇见一个道士,送了孩儿一种珍稀药物,如今,这宝药只剩最后一份…”
病榻上须发皆白、五官深峻的老人,笑容就像冬日的残阳:“老夫为官数十载,孑然一身,不知谁家儿女探望榻前。于老夫而言,或许也是斜阳夕照的一点安慰。”
…
“你这稚子,有一颗玲珑剔透心,还有一张花言巧语嘴。”
“…世人知我恨我、誉我谤我,老夫从未在意丝毫。”
“释道两家之高士,无不苦行而成大德。难道独我儒教名士,能不苦行就成圣贤吗?”
“人生、宦海,犹如道途,岂能不修?儒家亦有苦行士也。”
“…华服珍馐、金银珠宝、醇酒美人,都是魔障毒药。敬而远之,心自明,志自坚,气自神。”
“君子若无安贫之心,岂有乐道之诚?”
“你是老夫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你心性纯良,自有道途,人各有性,不必学老夫。”
…
朱寅又想起在南京送海瑞北上的情景。
“孩儿永世不会忘记老爹。听闻老爹高升入京,孩儿特来送别。”
“稚虎,老夫与你无祖孙之名,有祖孙之情。老夫老矣,此去北方,恐怕只能棺椁南归了。稚虎是神童,可有诗送老夫?”
“垂髫童子名朱寅,九月送公别金陵。百万黎民挥离泪,十里驿站哭长亭。千寻关河羁旅苦,七旬春秋宦囊清。玄武湖中映鸿影,八音不做秋蝉鸣。”
…
朱寅回想起这一幕幕,心中唏嘘万分。
海瑞,这个在历史上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终于谢幕了。可是他的精神,永远不死!
可惜的是,不能见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
是这位海老爹,让自己拜了沈一贯为师学习八股,也是他在南京时暗中支持,入京之后又帮自己站稳脚跟。
自己能成为清流中的一杆大旗,成为皇长子的老师,海老爹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海瑞有功于青史,也有恩于自己啊。
此时此刻,朱寅很关心海瑞会得到什么谥号。
宁清尘看朱寅有些伤心,安慰道:“小老虎,海老爹已经多活了六年,享年八十已经很不错了,他这不仅仅是善终,也是哀荣了,很多人求之不得。”
朱寅摇摇头,“清尘你不懂,我不是伤心海瑞的死,我是伤心天下没有海瑞了,晚明政治越发败坏,快要病入膏肓了。”
宁清尘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罗言和范忆安?不会真的严惩吧?你也是特工出身,我不信你不知道特工需要很强的主观能动性,绝不能那么死板。”
朱寅微叹一声,“罗言和范忆安其实没有做错,是符合特工职责的,而且做的很好,从特种工作的绩效看应该褒奖。我真正恼怒的不是他们把事情搞大酿成血案,而是他们的做法起码让海老爹少活一年半载,以至于我没能见海瑞老爹最后一面,遗憾终身啊。”
宁清尘明白了,“如果不是关系到海瑞这种你很关心的人,你就不会责怪罗言和范忆安?”
朱寅点点头:“的确如此,这也是我个人的私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要做大事少不得要用一些手段,在我们特务看来那不叫阴谋诡计,只是方法论。可是这些手段一旦涉及到自己亲朋好友,又会感到卑劣可恨。”
宁清尘抱着自己的膝盖,“你说的很对。小老虎,当初你为了国家安全,潜伏在宁氏集团监视我姐,还准备在我姐出卖科技机密时暗杀她。即便你是为了国家安全,可我知道后也觉得你可恨,仅仅只是因为涉及到我姐。若是换个人,我就觉得你很可敬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置罗言和范忆安?”
朱寅想了想,“为了冥冥中给海老爹一个交代,给那些牺牲的士子一个交代,就暂时调罗言、范忆安回南京总部,担任监察使,一年以后再外派。”
虎牙正式名称叫录事寮,如今规模已经很大。司寮、寮史之下,总勤是总务、财务、谍报、监察、行动这五大司,外勤是九大局,合称五司九局。
罗言是北京局的局长,范忆安是济南局的局长,都是虎牙位高权重的甲等职务。表面上,他们也是宁寅商社的掌柜。
隶属于南京总部的监察使,也是甲等级别,但没有监察司长那么大的实权,只是级别上和监察司长同级,待遇是一样的。不过监察使有独立监察权,不算边缘人物。
这种岗位的设置,朱寅有两个考量:一是安置资格上能当司长、局长,但没有空缺补任的甲等大特务。二是牵制监督诸局、诸司的首脑。可谓一举双得。
免除罗言和范忆安外勤局长之职,调回南京总部当独立的监察使,虽然级别待遇没降,可是权柄却差了一大截。
这当然是贬。
可两人级别没降,一年后就能恢复外勤局长的职务。这种惩罚其实就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与其说是惩罚,还不如说给两人放个长假。
宁清尘笑道:“这种惩罚也就是意思意思,懂得都懂。我觉得你的处置很好。”
朱寅道:“我要准备纸钱香烛,准备遥祭一下海老爹。”
接着,朱寅就在自己的幕府,只和几个心腹秘密祭祀海瑞。他倒不是顾忌别人知道海瑞和他的关系,而是顾虑别人知道他这么快就收到海瑞去世的消息。
朱寅还亲自写了祭文,烧化给海瑞,上私谥曰:文正。
…
到了五月初五,也就是端午这天,朱寅下令在汉江举办龙舟大赛,将明军将士和朝鲜军混编在一起,组建若干龙舟队,比赛龙舟。
又在军中举行端午祭,祭祀屈原。
他要趁着这个机会,将中原的端午礼俗烙在高丽人的心里。
然而就在这天晚上,朱寅就再次收到了虎牙的情报。
朱寅看到新的情报,脸都绿了。
纸包不住火啊。皇帝终于收到了来自西域的情报,勃然大怒之下,已经决定贬自己为彭水知县!
义父戚继光的爵位也黄了。
“朱翊钧真是刻薄寡恩!”朱寅忍不住怒道,“就因为朱帅锌这一件事,便对我和义父的功劳一笔抹煞!我是连中三元的状元出身,就算一点战功都没有,好几年下来也该做到五品了,结果变成了知县!”
“义父这么大的战功,结果不但不能封爵,还落了个致仕归乡的下场!”
“这仗刚打完,皇帝就用这借口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在场的徐渭说道:“主公若是不想去彭水当知县,就干脆去靖州。不过若是如此,那么在大明的多年经营,也就付之东流了。”
朱寅站起来,脸色阴郁的来回踱步,心中反复权衡。
“我爵位还在,不能出海。”朱寅冷静下来,“皇帝越发昏聩,日渐失去民心,这对我们是好事。就算去当知县,也不是没有机会。”
徐渭幽幽说道:“主公,以我看,去彭水当知县或许是好事。只要再促成一件事,主公就能一举翻盘!”
朱寅目光幽邃的看着徐渭,“那先生就说说看,若是咱们想到一块去了,肯定就是完全可行的好主意。”
“皇长子,信王!”徐渭重重说道,“主公乃信王之师,主公自己也说,信王视主公为父,孺慕非常。”
“眼下,皇帝重用宦官和朝臣争夺国本,纵容厂卫鹰犬钳制言论,桩桩件件都是倒行逆施之举。皇帝和郑氏党羽搞成了三王并封,已经占据先机了。皇长子按照大明礼法虽然理应立为皇太子,可皇帝吃了秤砣铁了心,只会立老三福王为储君。”
“是以这国本之争,最多三年定会尘埃落定。皇帝有了张鲸等大太监的支持,结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福王上位,信王就藩!”
朱寅叹息一声,点头道:“看来,先生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常洛这孩子,可怜啊。”
徐渭微微一笑:“主公宅心仁厚,自然不忍看到信王落败。可是信王就藩,却是主公的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夕贬潮州路八千!”徐渭一双老眼神采飞扬,“主公由三品兵部侍郎、副都御使高位,一下子撸到了区区彭水知县。在外人看来,这是主公倒台失势。在皇帝看来,已经不足忌惮。如此一来,皇帝和朝廷就不会提防主公了。这就是第二个机会!”
“那么,若是信王在南方就藩呢?”
朱寅也笑了,“那我这个朝廷和皇帝不再忌惮、已经倒台失势的彭水知县,就能趁着北京不备,突然拥立信王称帝,另起炉灶,另立门户,再建一个朝廷,和北京朝廷分庭抗礼!”
“哈哈!”徐渭大笑,“这就是否极泰来,置之死地而后生啊!这一招借力打力不但可收奇效,还能省去十年蓄势之功!能让主公更快的掌握大明权柄!”
朱寅点头:“如此说来,我和先生真的想到一块去了,英雄所见略同啊。此策应该可行,只是不敢肯定到时会有多少人响应。毕竟万历在位二十余年,帝位稳固。”
徐渭抚须道:“主公不必太过顾虑。请为主公试言之。皇帝心心念念要废长立幼,怠政贪财,耽于享乐,本就大失内外人心。眼下又倒行逆施,必然更让朝野失望。等到天下怨声载道,皇帝丧尽民心,大明人心思变,到时会有多少人支持信王另立朝廷?又会有多少人弃暗投明,背弃当今皇帝,选择信王?”
“信王身为长子,本就应该是太子,这是国本大义之所在。福王就算立为太子,天下人也难以心服口服。信王称帝天经地义,他一旦登基,大明还是大明。”
徐渭说到这里,神色很是期待,“玄宗乃是开创大唐盛世、在位四十多年的一代雄主,比当今皇帝强多了。可是他一幸蜀,肃宗就在灵武另立朝廷,将玄宗变成太上皇,最后天下人也不也臣服了?玄宗又能如何?还不是捏着鼻子认了。何也?”
“因为当时人心思变,厌弃了造成安史之乱的玄宗,宁愿太子自立。信王也是一样,以当今皇帝的所作所为,到时信王另立朝廷,再遥尊皇帝为太上皇,即便不是天下臣服,起码也能分庭抗礼。”
朱寅的眸子也亮晶晶的,“那么先生以为,最好在哪些地方拥立信王登基?”
徐渭伸出四根手指:“最好当然是南京。只要在南京登基,起码江南、福建、湖南、广东等地,会拥护信王的新朝。甚至整个长江之南,都会改旗易帜,臣服南京朝廷。”
朱寅点头,“不错,我认为最好的选择也是南京。”
徐渭道:“南京是大明故都,至今也是留都,整套朝廷班子都是现成的,太祖孝陵也在南京,本来就有大义名分,信王在南京称帝当然最好。可是,未必有这个机会!”
“因为南直隶是不可能作为信王封地的。以皇上对信王的厌恶,巴不得把信王封到偏远之地。以我猜测,很可能是西北、西南、湖广,远离中原和江南。而且信王就范之后一定会被厂卫和地方官严密监视。加上距离南京遥远,在南京自立就难了。不是一定做不到,但失败风险却会大大增加。”
“第二个地方就是西安。西安曾是太祖选定的首都,差一点就成为大明京师,也是汉唐古都,同样拥有大义。而且关中山河险固,易守难攻,自古乃王霸之地。若是拥立信王在西安另立朝廷,起码可以获得陕西、四川、湖广等地的效忠,甚至可以收服西北边军诸镇。”
“第三个地方就是成都,可以得到川蜀、云贵、湖广等数省效忠。”
“第四个地方是广州。可得两广、云贵、福建等地效忠。”
“这四个地方都是财赋雄厚、人口繁盛、位置重要的大城池,任何一地都能另立朝廷,和北京分庭抗礼啊。”
“所以,既然主公无法改变被贬谪的结局,那就不如想办法,运作信王去有利于计划的地方就藩。信王的藩国,一定要和这四个地方其中一个距离足够近,最好在五百里之内,数日可达。”
朱寅思索着徐渭的话,和自己最初的方案进行对比。
他最初的方案,是想通过虎牙组织和宗钦,慢慢渗透太监二十四衙门和京营禁军系统,暗中掌握大内和皇城的防务,等到时机成熟发动宫廷政变,拥立常洛,废黜万历,调集靖海军坐镇北京,再挟天子以令诸侯,掌控朝政。
这个过程,大概需要十年八年。
而且有个前提,就是自己必须在京城,起码位居九卿,在中枢拥有一定的影响力。
在朝中没有足够的权势地位,在北京发动政变的计划就很难推进了。
现在,他升任九卿的希望破灭,还被贬谪到西南当一个知县,在朝中再也没有了权位,远离中枢,还怎么推动之前的计划?
胎死腹中。
相比而言,在外地拥立信王另起炉灶,和北京朝廷分庭抗礼,就是最好的方案了。起码一开始就有可能兵不血刃的拿下几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