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求我长命万岁 第217节
上次在祠堂的憋屈记忆又涌了上来。
上个周末,也是这夕阳西下的光景,也是这张“忧寨忧民”的脸,通知他们周末必须回寨子,有“关乎寨子前途”的大事商议。
结果呢?
祠堂里烟雾呛人,长老端坐神龛般的太师椅上,杨顺水站在一旁,声音不高却分量十足地宣布了“族里”的决议:芸芷发给签约种植户的预支款银行卡,由寨子“统一保管”。
理由掷地有声——怕后生仔乱花败家,怕老人家糊涂被人骗,怕细伢子不懂事糟蹋钱。每月按“寨子核定的需用”去杨顺水那里支取现金。
当时堂屋里静得能听见针掉地。
王老岩几个心里堵得像塞了团湿茅草,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
长老那双看过几十年风雨的眼睛扫过来,沉甸甸的;杨顺水那副“这都是为你们、为寨子百年计”的恳切表情,更是让人无从辩驳。
更何况,杨顺水还着重提到:“莫以为这金饭碗是天上掉下来的!寨子为了拿下这个名额,是下了死力气的!求爷爷告奶奶,请县里经手的干部吃了饭、送了礼……长老他老人家……光是‘迎客来’就跑了两回,花了天大的价钱!费了天大的人情!”
那……
还能说什么呢?
……
就是换成现在,看着脚边那堆还带着泥土气的洋芋,再看看杨顺水汗湿的鬓角和勒红的肩膀……
长久的权威,加上这份沉甸甸、带着汗味的“心意”,像根更复杂的绳子,捆住了他们。
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依然说不出口。
190 长老
跟着杨顺水,几人默默地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来到“老周家常菜馆”。
门脸不大,玻璃上贴着褪色的菜单,里面摆着七八张油光光的方桌,空气里弥漫着油烟和饭菜的混合气味。
比起上次杨顺水提到的“迎客来”,这里更符合王老岩等对“县城饭铺”的想象——嘈杂,烟火气十足,也更让王老岩他们觉得自在些。
长老杨德山已经坐在靠里一张相对干净的大圆桌主位上。
还是那件深蓝色的涤卡外套,花白头发一丝不苟,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沉静。
长老面前放着一杯白开水,正慢悠悠地捻着那串油亮的山核桃,看到几人进来,长老微微颔首,没说话。
杨顺水麻利地招呼大家坐下,自己跑去跟柜台后的老板点菜。
很快,几盘热气腾腾的家常菜上了桌:一大盆油汪汪的酸菜炒腊肉,一盘碧绿的蒜蓉空心菜,一盘嫩绿金黄的小炒黄牛肉,一大碗飘着油花的萝卜骨头汤,还有一碟金黄的煎鸡蛋饼。
每道菜都分量十足,香气扑鼻,是实实在在的农家口味。
“长老,您看……喝点啥?”杨顺水搓着手,脸上堆着笑,试探地问,“要不……来瓶‘黎江醇’?也算咱们县里的牌子……”他报了个中等价位、在本地酒席上常见的白酒牌子。
长老捻核桃的手顿了一下,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
杨顺水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连忙改口:“哦哦!瞧我这记性!忘了您这两天嗓子不大爽利!老板!老板!来两斤散装的米酒!要温的!”他声音拔高,带着点刻意掩饰的慌张。
“上五斤吧。”长老轻声更正。
一个系着围裙的胖老板娘很快拎着一个大号铝壶过来,里面是温热的米酒,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杨顺水赶紧接过,拿起长老面前的粗瓷杯,长老又“哼”了一声,捂住杯子:“怎的?闲我活得太久了?”
杨顺水尴尬地顿住,长老努努嘴:“过去倒,让后生们多喝几口。”
王老岩分明看到,杨顺水给大伙倒酒时,长老的喉咙微微地动了几下。
酒水倒好,杨顺水又开始张罗着给大家布菜。
他拿起公筷,热情地往每个人碗里夹菜:“来来,老岩哥,尝尝这腊肉,肥瘦正好!石头,这煎蛋饼嫩,快吃!老嘎,喝口汤,暖胃……”他动作麻利,眼神却在长老和众人之间小心地逡巡。
当他夹起一大块油亮的酸菜炒腊肉要往王老岩身边、一直沉默寡言的后生杨水生碗里放时,长老突然又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小锤子敲在杨顺水心上:“你把那肉放水生碗里干什么?嫌他戒期太顺当?”
杨顺水的手猛地一哆嗦,筷子尖上的肉差点掉桌上。他这才看清自己夹的是一块牛肉!脸上瞬间臊得通红,赶紧把那块牛肉转了个方向,放进李老嘎碗里,嘴里连连道歉:“哎哟!瞧我这眼神!糊涂了糊涂了!水生,对不住!对不住!”
杨水生一直低着头,此刻更是不敢抬起来,只闷闷地“嗯”了一声。
寨子里人都知道,水生爹娘早逝,小时候体弱多病,他奶奶带他去山神庙里许过愿,拜了老道做寄名徒弟,三十岁前忌食牛肉。
这是他的“戒”,也是寨子里老一辈都知道的事。
长老看着杨水生低垂的脑袋,脸上那常年紧绷的线条似乎松动了一丝极淡的纹路,像是山岩裂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空心菜放到水生碗里,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比刚才软和了一点点:
“莫馋那块肉。水生,你奶奶替你守的规矩,是保你平安的。开春……嗯,也就再忍几个月,翻过年你就三十了。到时候,让你顺水叔给你买一大碗炖得烂烂的牛腩,管够。”
杨水生的头猛地抬了一下,眼眶瞬间就红了,又飞快地低下去,只是握着筷子的手背绷紧了青筋。
王老岩等人也心头一震,长老记得水生的“戒”,这不稀奇,长老记得水生“戒”到三十,这也不稀奇,难得的是,长老居然记得水生还有几个月就满三十了……
杨顺水在一旁连忙应和:“对对对!水生,记着呢!开春就给你补上!炖得烂烂的!” 他脸上的尴尬褪去,换上了真心实意的笑容,仿佛替水生高兴,也为自己解了围。
饭桌上那无形的、紧绷的气氛,因为这小小的插曲,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饭菜的香气变得真实起来。
这时,长老清了清嗓子。
众人连忙放下碗筷,长老坐得笔直,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摊开,露出几张崭新的银行卡。
“今天叫你们来,两件事。”长老的声音平稳,目光扫过几张瞬间紧张起来的脸,“这卡,还给你们。”
没有解释,没有铺垫,仿佛上次在祠堂里宣布“统一保管”的是另一个人,王老岩的心跳得像擂鼓。
“族里商量过了,”长老端起白开水杯,语气平淡,“各家有各家的难处,钱,攥在自己手里踏实。怎么花,自己掂量。”他直接略过了当初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王老岩只觉得一股热气猛地冲上眼眶,又被死死憋住。他下意识看向杨顺水。
杨顺水脸上那“为别人着想”的忧虑笑容不见了,换上了一副同样平静、甚至带着点释然的表情。他接口道:
“长老的意思呢,是上次的决定,想帮大家把好关,省得糟蹋了芸芷给的好机会。不过呢,你们出来见了世面,学了本事,这钱,也该自己学着管了。族里信得过你们。”
这话听着顺耳,王老岩却听出了点不同。
上次是“寨子下了大力气”,这次变成了“芸芷给的好机会”。杨顺水似乎也在微妙地调整着说辞。
长老放下杯子,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第二件事。安心学本事,家里头的事,不用惦记。田,寨子里轮着帮你们照看,该弄的都弄。屋头的猪鸡,也有人喂。房子要是漏了,”他顿了顿,看向杨顺水,“顺水,你记着,谁家房顶漏了,从公地的杉木林里划几根好料,人手你安排。”
杨顺水立刻点头,像领了军令状:“记下了,长老!料、工,公地出!保管弄得妥妥帖帖!”
“还有,”长老的目光在王老岩他们几个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在确认什么,“城里吃饭要花钱。顺水。”
杨顺水立刻会意,脸上又浮现那种“贴心”的笑容,带着点邀功的意味:“对对!长老特意……嗯,费了不少心思,托了人情,从上头给你们申请下来一点伙食补贴!钱不多,按月打到你们卡上,够在食堂添几个扎实菜了!这补贴可不好弄,长老亲自跑了乡里好几趟!”
他这次没提“嘴皮子磨破”,但眼神里的确透着几分不易。
王老岩等人彻底懵了。还卡?管田?管牲口?管房子?还给补贴?这……寨子公地那点微薄的收入,平时修个路都抠抠搜搜,现在这么大方?长老竟然亲自去乡里跑补贴?
长老似乎看穿了他们的惊疑,缓缓道:“寨子是一个根。你们好,根才扎得稳。芸芷这棵树,落到了咱这山旮旯,是寨子的运道,抓不住,就是罪过。”
他拿起筷子,这次夹了一块煎蛋饼,却没吃,抬眼看向王老岩,“老岩,听说芸芷待你们好?吃得好,住得好,照料得挺踏实?”
王老岩心头一凛,猛地想起那厚薄两套簇新的被褥,那包了软布边一点不刮手的竹篮,那香得让人吞舌头的红烧肉,还有陈头头、阿秀姐他们眼神里的实打实的关切。他用力点点头,声音发涩:“是,长老。芸芷……待人是真好。还给我们准备了晚上解闷的笛子。”
长老“嗯”了一声,目光在几个汉子脸上缓缓扫过,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他拿起桌上那个小布包,一张一张,亲手把银行卡分发到每个人手里。
粗糙的手指划过卡片光滑的表面,也划过了汉子们同样粗糙的掌心。
“卡,拿好。密码自己记牢。” 长老的声音依旧沉稳,“补贴的钱,下个月开始打。家里的事,放心。”
说着,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你们,”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就给我铆足了劲,把芸芷教的本事,一点不剩地学到手!别给寨子丢人!听见没?”
“听见了,长老!”几人同时应声,带着激动和沉甸甸的责任感。
握着手中冰凉坚硬的卡片,王老岩只觉得一股滚烫的东西从掌心直冲到心口。失而复得的不仅是钱,更是一种被剥夺后又归还的、难以言喻的尊严。
“吃饭吧。”长老终于拿起了碗筷,开始吃那块煎蛋饼。
饭桌上的气氛彻底松弛。
杨顺水又活跃起来,忙着给大家添米酒、夹菜,特意把那盘没有牛肉的酸菜腊肉往杨水生面前推了推。
王老岩夹起一块煎蛋饼,软嫩咸香。他又尝了尝酸菜腊肉,咸香够味,油水很足,是寨子里过年才有的厚重滋味。
但不知怎的,比起芸芷食堂那“香得透亮,香得扎实”的红烧肉,似乎又少了点说不出的熨帖劲儿。
他偷偷抬眼,看见长老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萝卜,杨顺水则把大家吃剩的骨头仔细地拢到一个空盘子里,低声跟老板娘说要打包,“寨东头老吴家那瘸狗就爱啃这个”。
王老岩的目光扫过桌面,不经意间瞥见长老放在手边、压在账本下面的一本小册子,露出的一角封皮上,印着芸芷的LOGO和“云岭青黛种植技术要点(初阶)”几个字。
长老那布满老茧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那光滑的封面上轻轻摩挲着。
他低下头,用力扒了一大口饭。碗里洁白的米粒,混着油香的菜汁。这顿饭,吃出了家的味道,也吃出了长老沉甸甸的心思和杨顺水跑前跑后的汗水。
长老还是那个威严的长老,寨子还是那个要大家抱成团的寨子。
只是,有些东西,山风好像把它吹得不一样了。
191 专业对口
夜色沉沉,压着李有富家客厅那盏过分明亮的水晶吊灯。
李有强、何副,还有刚从楼下诊所回来的李有富,三人围坐。
空气里飘着铁观音的清香,盖不住深深的沉闷,水晶灯的光惨白地打在李有富灰败的脸上,更显出一种虚弱的蜡黄。
李有强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打破了沉寂:“单位那边……今天终于给我安排了工作。”
何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端起自己的杯子,轻轻地“嗯?”了一声。
“市政那边积压了几条背街小巷路灯维修申请的复核。老张让我跟进一下,签意见。”
许久,何副抿了一口茶,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像是闲聊:“雷山那边的……上午撤回去了。”
李有强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何副仿佛没看见,继续用那种平淡的语调说:“县里的小组,下午也正式宣布解散了。”
“难怪了……”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李有强的肩膀飞快地垮了一截:“那……单位安排的工作……”
何副的目光落在杯中澄黄的茶汤上,没有看任何人,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正常办理吧……”
仿佛用尽了力气,何副艰难地吐出后半句:
“……这关……总算是过去了。”
李有强彻底松了下来,看着何副脸上的空茫,李有强张了张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短促而沉重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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