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147节
“你要百分之五十的公道,那就得让大家都能说话。今年东西卖到哪里去,钱怎么分。不能你一个人说了算,有人监督你。到头来大家都觉得钱分得公道,那就是真的公道了,如果大家觉得不公道,明年你就不是寨主了。”
“没用的啊。”少女说道,“现在我是坏西瓜,我当了寨主,说寨子以前选来选去不好,寨子是我家的,都我说了算,谁不服的,全都赶走、杀掉,以后就都一样了。如果我是好西瓜,当了几年,下台了,只有几年的四十,坏西瓜一上台,就几十年都是三十了。”
“所以要有监督,三权分立,让寨主的权力不至于那么大,监督的机制,不能只有单独的一两层……最重要的,是要跟寨子里的人宣传,不宣传别的,就宣传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让每个人都打心眼里去信,为什么是法平等,为什么无有高下,要有很多人研究,写一本一本的,要让这些理念可以一代一代的传,就跟现在的儒家想法一样……公平公道不是说让所有的人都选,选了就什么都不管,当甩手掌柜……这五十步,不止是把权力从上往下分,同样分下来的,还有责任,如果人看到的只有权力,没有责任,五十步也是到不了的……”
“……走到这百分之五十的公道,就有一个好处了,如果我想要造反,我能拉起来很多很多人,我首先想的,不是造反,而是可以让大家选我当皇帝了。这样一来,就算过一千年,也不会再有人造反……”
嗡嗡呜呜的如耳边絮语,夜已经深了,不知什么时候,生背起了少女,踏着黑暗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口中偶尔说起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宁毅讲的倒并不晦涩,民主自由这些,在后世满大街都可以看得到,他只是简单地勾勒一遍。当然也有些东西是他自己能看到的,想到的,后世在许多人歌颂向往这果实的甜美的时候,很少有人去说,从奴隶制到封建制到资本主义制度,从金字塔上层分下来的,固然有下层不断能够分润到的权力,它最需要的,还是下层能够扛起更多更多的责任。这个扛起公民责任的自觉,需要一整套完善的理论去支撑,让人真心去信国家是自己的,也让人真心去维护这些东西,后世西方的制度,是建立在一整套有关民主自由的理论上的,建立在他们的电影、小说、本甚至于每一个人的眼神里的。文化与精神,才是一切的根源。
这些话语说到后来,少女就只是趴在他背上听着了,她的内伤并不致命,但也足以带来巨大的疲劳。宁毅此时身上也绑了绷带,沾了鲜血,两人一样的狼狈,此时看来,倒像是一对相濡以沫的江湖侠侣。宁毅的声音不大,安安静静的,他毕竟也是随口而说,只是细柳街在望时,刘西瓜抬起了头,轻声说道:“宁立恒,你想杀皇帝。”
宁毅沉默了一下,少女说道:“你想杀……武朝的皇帝,想杀永乐朝的皇帝,想要杀霸刀营的皇帝……你想杀所有的皇帝……”
“只是信口一说。”
刘西瓜趴了下去,随后便不说话了,到了霸刀营大门时,她趴在宁毅背上,竟然沉沉地睡了过去。他背了少女一路进去,看到的霸刀营士兵都有些惊疑不定,不一会儿,刘天南也带着人出来了。一行人一路到了刘西瓜的睡房,宁毅将她放在床上,此时大夫也已经过来,宁毅想要离开时,少女抓住了他的手。
她睁开了眼睛,看着床顶,目光之中,有奇异的光彩,平静而又坚定。
“宁立恒,我们明天就开始做。”
这话有些暧昧,但其中蕴含的坚决打消了大家可能往这方面想的念头。少女躺在床上,没有再说其他的话。由于医馆的老大夫过来,不一会儿小婵也来了,看见宁毅的状态,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不过宁毅终究没什么大碍,他们在外面的院子里等了一会儿,待确定刘西瓜伤情稳定后,宁毅才带着小婵离开。出了那院子的院门后,宁毅回头看了看,目光有些锐利,也有些……悲悯。
一切都不可能实现。
宁毅是相信民主的优越性的,纵然他本身是个独裁的人,他甚至相信资本主义社会之后会有某个状态叫做社会主义,当社会物资无比发达和充分,公平进一步得到推行,人们对于社会的参与度更高,那么它就无愧于社会主义的称号。
但在现在,一切只是空谈。
在儒家法则无比强大的现在,人们做惯猪牛,习惯了什么时候都有“大人”来安排的此时,有关民主的思想就算发展,也需要上百年的洗脑才能让人信服,就像是刘大彪说的,寨子是她家的,你凭什么选寨主。去问此时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他们都会这样子去想。一个制度哪怕再好,没有文化是撑不起来的,因为人们压根不信,他们只要好处,却不参与。这一百年的时间,还不包括期间的利益倾轧、刀枪箭雨,特别是在东方,要跟儒家抢地位,会受到的巨大反扑,是所有人都难以想象的。
方腊没有这样的时间了,刘大彪也没有,甚至于武朝都没有。当有人无比虔诚地往这个方向去做,他们用力越大,到最后只会变成两个字:内耗。
刘西瓜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如果可能,他希望她能有一个很好的结果,但眼下并没有其他的办法。方腊的造反不可能赢,按他所知的历史,这场造反甚至不如后世李自成、天平天国那般来得厉害。没有任何胜算的造反,当它越拖越长,只会令武朝的情况更加不堪,而在有秦嗣源、钱希文这样人物的存在下,已经做好了北上准备的宁毅,只能选择让方腊尽早的倒台。
在方才他并不算刻意兜售和煽动这样的思想,但长期培养的直觉还是让他往这个方向说了下去,只是隐约觉得说这个会对自己有利,他倒是并未刻意去想会有一个多么理想的结果,但最后还是变成了这样。
他不知道这事情最后会变成怎样,或许第二天醒来,这个聪明的女子就会放弃那不切实际的想法。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本身倒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的或是坏的结果,事到如今,且做闲笔看看。
星光落下,城市的动乱刚刚停歇,武景翰九年九月初七的这个夜晚,就在一片肃杀与安谧混杂的气氛中,悄然过去了。谁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就在这样的夜与梦里孕育,到最后,会变成怎样恐怖的一个庞然大物……(未完待续。。)
第二七六章 晨雾(上)
凌晨起雾了,迷迷蒙蒙的笼罩了杭州这座古城内外,水路城墙影影憧憧,原野之上,三两丈外便看不清动静,偶有驶过的马车,速度缓慢,自行人的视野中如野兽般的现出,片刻后,又钻入视野另一头的白茫茫里,消失不见了。
睁开眼后这场触目所及的雾气暂时弭平了自昨夜而来的肃杀,将城内森严凝重的气氛分割在一个个仅是目力所及的小小范围里。城墙上增加了兵丁,但四方迷茫,清晨露重,三三两两的兵丁们也只是生起了火盆,围坐一旁聊聊昨夜的动乱、家长里短,偶有将领巡过,才又抖擞一下站起来。
城内重重叠叠的院落间,鸡鸣狗吠之声尚未响起来。早起的人们并未急着出门,燃起炉火,点起灯盏,在家中静待着事态的变化。悉悉索索的动静,窃窃私语的声音,不多时,便又被淹没在滚滚的雾气中。
位于细柳街文烈院后方的那所小院子中,微黄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卧室的门打开,方才起床、穿戴还不算整齐的少女跨出了门槛。回头看时,头上缠着绷带的年轻书生揉着眼睛也要跟出来,书生气质成熟稳重,但年纪毕竟不算大,此时受了伤又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少女回过头去,嘟着嘴说了些什么,然后推啊推啊的让书生回去继续睡。
暖黄的光影微微晃动,两人在门口僵持片刻,原本的身份是丫鬟,此时也身兼了侍妾的少女舞动手脚,理直气壮,表情却是颇为委屈。书生做了几个动作,表示自己身体很好,但理由似乎并不被对方所接受。过得片刻,书生有些无奈地拉住了少女的衣服,将她拉回房间里。少女微微愣了愣,原本有些嚣张的气焰陡然降了下去,缩了缩脖子:“啊……”
门被关上了。
“姑、姑爷……天、天要亮了啊……唔……”
无论偶尔出现的气场有多强,小羊终究还是小羊。沦入大灰狼手中的小绵羊会有怎样的经历难以一一细述了。衣服大抵是得再穿一次。这个过程中,我们的视野离开了下方的院落。雾气又重重叠叠地遮盖起来。远处黑翎卫如今所在的官署当中,名叫安惜福的年轻男子正坐在桌前阅读一份份归结上来的文告,也不知是已经忙了一个晚上还是方才才起床,当看见霸刀营、宁立恒之类的名字映入眼帘时,他才伸手挑了挑油灯的灯芯,片刻之后。又将那文告放在一边了。
城市的另一处院落里,锻炼完毕的陈凡赤膊着上身,将一桶冰冷的井水倒在了身上,热气自肌肤上升腾而起,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作为宁毅口中的无业游民,每日里除了锻炼和串门,其实没太多的事情可以做,他最近对于文烈院的那帮孩子还在密切关注中。不多时。叼了个卷饼出门,经过隔壁院落的门口时,一片雾气之中才看见这家人院门四敞大开。里面的人进进出出似乎在焦急地忙碌着什么,隐约记起半夜时他们家似乎有人来问,大概是昨夜走失了家人。杭州治安不太平,他翻了翻白眼,这是安惜福的事,跟他无关了。
视野再回到北面的城墙,鲜血扬起在白雾中,挥出的刀光斩裂了兵丁的脖子,旁边,长枪在带出大蓬鲜血后破空飞掠。转眼间,在城墙外消失了踪迹。
人影是忽然出现的,速度迅捷如同过境的飞蝗,冲刺之中,各出刀枪,前方的士兵连声音都不及发出。便被收割了性命。冲来的人影出刀之后速度未改,在身影交错时方才将脖子被斩开的兵丁尸体抱住,将那尸体缓缓靠在女墙上,旁边的同伴绑系和扔出绳索,一行人迅速地降落出城。
城市一侧,此时永乐朝的临时皇宫中,朝会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实际上,永乐朝成立之后的朝会并不是经常进行,义军并没有那么多讲究,各个头领之间随时都能碰面、开会,不过,就冲着昨夜的那场叛乱,今早的朝会显然是必要的。齐元康死后,空白怎么补,利益怎么分,这些早已决定好,但随之而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讨论需要确定。并不算冗长的议政此时已经到达尾声,退朝之后,方腊留下了几名大员共进早餐,皇后邵仙英也出来作陪,这就等同于家宴了。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我……朕听说,昨夜拿齐元康时,这是茜茜所作的诗?真是好诗……”
登基已有一段时间,不过在面对一些老兄弟时,方腊还没有习惯朕这类的自称,此时说起那首《笑傲江湖》,笑容之中倒是有几分讶异。一旁的邵皇后笑道:“我听了也觉得奇怪呢,这孩子平日里舞刀弄枪的最是厉害,想不到竟拿出了这样的诗词来。她有些倾慕有才之士我倒是知道……两位丞相,你们都是饱学之士,对茜茜也是熟悉了,你们说,这诗会是她写出来的么?”
在座几人当中,娄敏中祖士远都是饱学之士,略一沉吟,娄敏中道:“诗词之道博大精深,实在难以一看便知道为谁所作或不为谁所作。不过茜茜平时看来胡闹,实则是有大智慧之人,我想她不至于在此事上作假。”
邵仙英并非文人,又只将刘西瓜作为晚辈,问题问得随意,但娄敏中是老成持重之人,文人于这方面也看得很重,在这个圈子里,若有人因抄袭坏了名誉,往后是很难混的。虽然刘西瓜不在这一行里混,但他这时也只是做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倒是一旁的祖士远,待他说完之后,便笑了出来。
“娄相说的大智慧,在下以为确实如此,老实说,诗作其实简单中正,并未太过用典,也无太多晦涩词句,但当中胸怀气魄却颇为惊人,若非豪迈不羁之人恐怕是做不出来。老实说,我倒觉得,这首诗正和我们大彪姑娘的风格。霸刀营如今虽也招揽了几名饱学之辈。但正因饱学,这类诗作,恐怕反倒是作不出来,让人代笔的可能不大……”
这祖士远说完。旁人议论一番,坐在稍远一点的一名男子倒是皱了皱眉:“不过,这句宏图霸业谈笑中……是不是有点谮越了……”这人名叫高玉,官拜侍郎,为人颇有能力,但此时虽然被留下,在这批人中。资格并不算厚。他将话说出来,方腊在那边大手挥了挥。
“哈哈,有什么,宏图霸业谈笑中嘛,霸刀营这些年来干的,难道不是宏图霸业?哪,仙英,回想当初。小姑娘可是颇有野心的,要当女皇帝呢,朕也允了她了。她虽不姓方。但我视之如嫡女,将来总得许她一城一地的。高卿家,你这话可不要让她听见了,否则她拿刀追杀你,我可也保不住哦……”
高玉唯唯诺诺。旁边皇后邵仙英虽然笑了笑,随后倒是皱起了眉头,轻声道:“若这诗作真是小西瓜所作,听来……岂不是有些颓废么。什么宏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尘世如潮人如水的……”
方腊愣了愣:“这么几年,大概是……这孩子也觉得有些累了……”
他说到这里。不免想起一路起事的种种经过,从刘大彪的去世,到昨夜齐元康的反叛,身边见过的、死了的各种人。名叫西瓜的少女自然也是看着这一切过去,然后慢慢长大了。只是有些事情,男子想来。心境自然与女子不同的。殿中熟悉刘西瓜的几人考虑了一下,倒是纷纷感叹:“茜茜也是长大了。”
随后,祖士远便说道:“说起来,咱们的刘家姑娘,也已经过了成亲的年纪了。”说这话时,他看了看一旁的娄敏中。
方腊也感叹道:“总是打仗,打来打去的,给耽搁啦……也没见过什么合适的人呢。”
邵仙英道:“哪里是没见过什么合适的人,不过这孩子心气高,也没见过什么属意的……说起来,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可也没怎么上心,大彪临死之时,将孩子托付给我们……夫君,你说……是不是也该给孩子物色个人了?”
邵仙英本身便是女中豪杰,当初是与方百花同管军中事物的,此时虽然当了皇后,但对方腊还是原本的称呼,在她看来,年近二十的少女要说累了,自然便是因为这么大了,却还没有夫家的缘故。方腊点了点头:“不过,该找谁啊,你这么些年,可曾见过她对什么男子假以辞色么,特别是这种事情,咱们若找来一个,被他抽刀劈了,传出去可怎么说才好。”
当初娄静之差点被一刀劈死的事情,他记忆犹新。不是说劈几个人有什么了不起,但女孩子家,总还是要名誉的,要真把相亲的男人给劈了,以后还怎么找夫家。说到后半,方腊倒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邵仙英小声说道:“陈凡如何?”
“两个人见面就打,不对路,你说是欢喜冤家,要是成亲了还整天打,谁看得下去啊……”
正说着,那边祖士远笑眯眯地插进话来:“娄公子如何?”
“谁?”
“哪个娄公子?”
“娄相的大公子啊。”
算不得太过正式的场合,娄敏中与祖士远交情又还不错,因此娄敏中只是叹了口气,瞥了他一眼:“祖相,娄家与刘家虽是世交,我也属意茜茜为儿媳,但犬子差点被砍死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又提出来笑话……”
“这可不是笑话。”祖士远笑道,“当初两人来往不深,茜茜呢,又是那种脾气,闹出事情来,是颇为尴尬,但这些时间的接触以来,说不定便已有了转机呢?我可是听说,茜茜昨夜遇袭,当时静之便在现场,有施以援手哦……”
娄敏中皱了皱眉:“有这等事?”
“静之回去莫非没有细说?”
前一夜齐家三兄弟刺杀刘大彪的事情,各处报上去的情报,其实都有些含糊,但主要的意思还是出来了的。刘大彪与娄静之并肩合作,与齐家齐新勇齐新义齐新翰率领的刺客厮杀,这期间也有说明,事情乃是刘大彪刻意安排,要以江湖规矩了却恩怨,娄静之适逢其会。无论是哪方面的情况,宁立恒自然是被略去了。
娄敏中昨夜便知道了儿子被刺杀的事情,只是消息来源不同,娄静之回家,自觉灰头土脸,当然绝口不提刘西瓜。娄敏中有大量事情要处理,知道儿子无恙当然也就松了一口气,暂时不再理会。倒是祖士远今早看见,脑中展开一番遐想,英雄救美也好,美女救英雄也好,长街私会还并肩作战啊,年轻小儿女之间,当然是有戏啦。他有意做个善缘,这时候便说了出来,将娄敏中也吓了一跳,他毕竟是颇为中意这个一手撑起了霸刀营的少女的,如果儿子真有希望,他当然也是乐见其成。
娄敏中态度暧昧,祖士远笑得开心,众人便也八卦起来,待到祖士远添油加醋地将昨晚的情况与自身的推测说了一番,大伙顿觉有戏,围绕此事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了起来。
儿女是大了,真得成亲了,不是么……(未完待续。。)
第二七七章 晨雾(下)
鸡鸣三遍,天亮了,但院落周围还是白蒙蒙的,雾气萦绕,隔壁的灯点照过来,像是夜晚浮在树冠下的萤火虫,周围安安静静的还是没有多少动静,唯有氤氲缓缓浮动。
将木桶里的凉水倒进锅里,小婵往炉灶里放了柴火,拿了小蒲扇坐在旁边扇动着。被宁毅拉进房里之后又出来,她也已经再度穿戴整齐,但清晨时发生了这等事情,总还是让她感到有些羞涩,像是偷偷摸摸的感觉。不过,也只有在眼下杭州的这等情况里,她才能够感受到这等既害羞又温暖的滋味,若有一日离开了杭州,与小姐她们在一起时,她是再也不可能与姑爷做出这等事情来了。
以她对于苏檀儿的敬重,不至于因为自己与姑爷有了关系,便对小姐生出嫉妒的情绪来。但既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少女的心中偶尔也不免想想,自己确实是在这里独占了姑爷了,相依为命、相濡以沫,这种感觉让她觉得甜蜜,当然有些时候,也不免觉得忐忑。若是有得选择,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会想着这种日子快点过去呢,还是永远地持续下去。
纯以处境而言,眼下的一切看起来,其实都已经相当的好,有人的照顾,有人的关心,她在医馆之中帮忙做事,也认识了这样那样的人,周围的邻里乡亲对她也都有着不错的印象,有事会关照着她。相对于那些一直忐忐忑忑的被抓来的人,她与姑爷的处境要好得多,几乎已经被对方当成了自己人。不过,虽然一直恪守着丫鬟的本份,不去管太多的事情。小婵却并不是一个肤浅到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点点好处,在幸福当中就什么都不去理会的女孩子。
姑爷过得很不轻松。
这不轻松不是那种时时压在肩上的担子,并不是整天的劳累或是每日里皱起的眉头。但尽管在细柳街的这段时间里姑爷对于身边的事情都表现得得心应手,几乎将日子变成了悠闲自得,但只有小婵能够明白,隐藏在这表象后的,是怎样巨大地一种努力与谨慎。就像是在一片沼泽地上不断地步步前行。
在以往她曾经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但并没有如此清晰。她从小便被送入商贾之家,看见过许许多多的东西,这些商贾之家看来风光,但真正撑起了它们的,是家中少数的真正懂得努力的人,如苏老太公、如苏伯庸、如同小姐,他们并不是在某个时候发出一个厉害的、如同天马行空般巧妙的命令就能将事情做成。就能挽狂澜于既倒,真正支撑起这些的,是一个个白天的奔走,一个个晚上的操劳,处理一件件的小事情,思考、谋划,一个数一个数地看着账本然后计算。有着这样努力的人,可以做成事情。
不过这毕竟是一个崇拜文人的时代,她曾经看见过小姐这样的努力。但心中更加憧憬的,自然还是那些指点江山的名士,在话本中、戏文里,他们一句话就能挽狂澜于既倒,一个计谋就有回天之力。这样的人,是何其令人羡慕憧憬,曾经姑爷进门。她以为对方并非这样的人。有一段时间,她又觉得,姑爷便是这样的人了。先时的尊敬与分寸变成后来的贴心与恋慕。但直到来到杭州的这一段时间,特别是两人之间有了肌肤相亲之后,她才能更加清楚地看到那之后蕴藏的是什么,也更加能让她感受到其中的力量。
一般人的努力,可以从荒山上开出一条道来,当有巨石拦路。那些计谋与对策,可以让人绕开这巨石。但若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无从绕道,刚烈之人或许会像那钱家爷爷一般在巨石上撞死,却只有一类人,能够在这里安静地、专注地,甚至是带着笑容讲那巨石一寸寸地凿开、挤开、不顾一切地推开,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或许那就是她以往曾听人挂在口中的“男人”。
如今这两个字有着更深的意义了,因为姑爷现在也是她的男人了。
从被抓回来,住在这里开始,姑爷的脸上没有表现出焦躁的情绪,没有过焦急的激动,平平淡淡地教书院中的那些孩子,每日里早晚例行锻炼,跟周围的人敦亲睦邻,有时候坐在屋檐下看书,与她聊天,安慰她,云淡风轻地说笑话,有时候,他甚至劈柴、打扫院子。但尽管一切都表现得自然,她却毕竟是姑爷的身边人,能够看清楚,在这背影后方,姑爷的手其实还是握得紧紧地。
每日里的锻炼,其实姑爷都是加重了负荷的,看起来,简单的跑来跑去不出细柳街的范围,但距离算来却比在江宁时长了几乎一倍。在监视松了一点之后,姑爷就已经在手脚之上绑了小小的沙袋。她知道这是锻炼身体,却并不知道这样的锻炼有什么用,最初的几天里,沙袋没有弄好,甚至将他的手脚都勒出血来,他却只是保持着那云淡风轻的样子面对所有人,只有在回来之后,到浴室冲洗之时,她偶尔能看到他在其中做一些稍微舒缓的动作,呼吸急促、全身汗如雨下,那时姑爷苦苦支撑的目光,真的如同……老虎一样,当然那种目光她是不怕的,因为看见她了,他就会平和下来,她知道,姑爷就算真是老虎变的,也不会吃掉她。
这类画面她只看过几次,每一次都只是四野无人的时候,在姑爷的脸上一闪即逝,两人之间,也没有认真地谈过这些。她知道姑爷不会跟她多说这些。但她知道了,也就够了,她直到姑爷与这些人来往与那些人来往,教书、做事都只是为了让周围的处境更加宽松一点,她也直到,自己如果能得到霸刀庄更多人的认同,姑爷不管要做什么事,也就会变得更方便些。她便也一直都这样做着了。
在医馆的时候,她一直都很勤劳,表现得很开心、很讨喜。这固然也是因为她的本性如此,可其中的心情,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她想,姑爷或许也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这样做的原因了。姑爷最近与那楼家的小姐来往,若是以前,小婵会很不开心。也会很担心,但现在,她却没有这样的心情。当然偶尔的抗议是有的,有时候絮絮叨叨地抱怨姑爷不该与楼家的小姐来往太密,可是在她的心中却明白,姑爷并不会喜欢上这楼家小姐,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姑爷心中还是保持着清醒的。
昨天晚上看见姑爷受伤。她就哇哇哇地哭出来了,姑爷劝了好久她才停下来。今天早上醒来,她希望姑爷能够稍稍休息一下,姑爷便只说伤并不重,后来还将她拉进了房里……她的身子已经是姑爷的,任何时候姑爷要她做任何事她都会觉得开心,可是今天早上,当她赤身裸体躺在姑爷前方时,曾有一刻。她想要哭着让他停下来,可是在那一刻,她又觉得心中只有满满的幸福。
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心情。因为她知道,即便在这样的时候,姑爷也只是想着跟她说没事的,想要安慰她。
离开房间后不久,姑爷就又开了门。出去跑步了。她在这边听着。却没有再出去看看,想着这些,少女陡然间用手背捂住了嘴。“呜”的哭出来了,眼泪簌簌而下。
除却昨晚,平日里只有在这种四周无人的情况下,她才能够哭出来,哭完之后出了门,她还得开心地做事的。
杭州是海。
光芒晃动。她并拢双腿坐在灶前,火焰袭来。却让人感觉到思绪中的寒冷。温暖并不来自那火焰,它从身体内侧涌出来,由内而外温暖着身体,这温暖一边连接着她,一边连接着此时奔跑在那片晨雾中的书生,如同两团光点,距离的远近挡不住那光芒,真正依靠在船上的,就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片刻,小婵擦了擦眼泪,挥着扇子微微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脸,然后站起来去查看锅中的水了。
这一天,才刚刚开始呢。
****************
姑且不论小婵的心中所想,对于宁毅而言,发生的事情没有太多值得称道的,一切无非尽力而为,他的能力只到这里,如果说有什么人可以在任何时候都游走于危险之中轻松愉快游刃有余,或者在一辈子的任何时候都能算无遗策大杀四方……这种人也许是有的,只不过他比不上而已。
昨夜的伤势不算重,那是以武者的标准来判断,作为普通人,身上有各种刀伤剑伤,脑袋都开了口子,也是不轻的。没办法做太强烈的运动,只是适当跑跑,配上内功刺激身体,争取过量恢复而已~。这场大雾看起来到上午都不会散,但跑上一阵、走一走,视野中的人也就多了,途中遇上霸刀营八大金刚——这外号是宁毅帮取的,乐观心态而已——之首的杜杀,这家伙平日里话不多,与宁毅虽有交往,但比较严肃,不过这次倒是主动朝他拱了拱手:“宁先生,今天不休息一下?”
“哦,稍微动一下有助恢复。”
宁毅如此回答,那杜杀正与身边人寒暄,便介绍一番:“戚兄,这位是……人称血手人屠的宁立恒宁公子,立恒,这位是……”
那人的身份没什么好记的,令宁毅有几分惊奇的是,对方竟然介绍他血手人屠这个“匪号”,心中好笑,随即拱手以江湖人的姿态应对,双方告辞时,杜杀又拱拱手:“宁公子,昨晚的事情谢谢了,我等欠公子一个人情。”
又走得一阵,遇上刘天南与阿常阿命,打过招呼,问及刘大彪,刘天南点头道:“庄主无恙,已经醒来了。”醒来了,便是说没有生命危险,但显然还下不得床,“待会用过早膳,宁先生再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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