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记 第123节
卢萍走出望亭,她心意已定,便打了个唿哨,唤来阿狸,便径直向南而去。行了半里她心中一动,回头一看,只见那望亭上空有云彩作五色,宛若烈焰升腾,已然兴盛到了极点。看在卢萍眼里不由得暗自咋舌,她心知自古气象盛极必衰,无人能逃过此理,刘辛气象如此之盛,长久来看绝非吉兆,又想起魏聪,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暖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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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禺。
“谢丙!”秦禾轻声叫喊道。
空气中弥漫着松脂和积灰的味道,在他面前是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色帛书和竹简,当然,更多的是纸书,据说魏公指导改进了造纸术,让这种原本很粗糙易碎的材料变得坚韧白皙,可以用来记录装订成书,成为了交州士人的新宠。
当然,魏公改进的新纸和过往一样易燃,为避免发生火灾,这个房间严禁烛火,所以秦禾不得不凭借着前方微弱的灯光,在书架之间的狭窄过道穿梭。
谢丙弓着背,坐在一张倾斜的木桌上,拿着炭笔在上面画些什么,他的头顶上有一盏油灯。他听见秦禾的脚步声,抬起头来:“你怎么来了?”
“因为某人已经三天没回家!”谢禾没好气的答道:“有差人送了东西过来,你家中却没人签收,于是看门人敲你的门,却没有人,从窗户看进去发现床没有睡过的痕迹,他怕你出了事,就找到我了!”
第212章 倒行逆施
“三天了?这么长时间?我在这里感觉不到时间!”谢丙惊讶的张大嘴,他艰难的从凳子上站起身,挺直背脊,秦禾可以听到朋友的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你不吃东西吗?”秦禾好奇的问道。
“你看到那里吗?”谢丙指了指木桌旁边的那根绳索:“拉一下,就有人送吃的来,再拉一下就有人把吃完的碗筷拿走。”
“那睡觉呢?”
“那边有一张床!困了可以去躺一会,休息好了,再起来继续干活!”
秦禾顺着谢丙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在墙角有一张矮榻,他摇了摇头:“是魏公让你这么辛苦的吗?几天都不回家?”
谢丙打了个哈欠:“这倒不是,是我自愿晚上加班的。魏公这人其实很宽厚,说话又和气,外头的人不知道。而且他知道很多很多东西,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让我看看你都画了些什么!”秦禾一边说话,一边翻看起一旁几案上堆叠的画,放在最上面的一张是一个奇怪的机械,一个巨大的木架子旁边还有一个圆轮,那图纸上画的十分细致,还标有数字。
“这是什么?”秦禾问道。
“鼠笼式起重机?看到那个圆轮了吗?人站在里面走路,就能把几千斤的重物抬起来,即将在码头上用的!”谢丙扫了一眼:“别问我为啥叫这个奇怪的名字,是魏公起的!”
“那这个呢?”秦禾翻看下一张。
“这个呀?连发弩!就是用不着给弩矢上弦,拉动一下那个把柄,箭矢就会自动刚上弦,一个弩手可以顶三四个人用!”
“这个呢?”
“双体帆船!就是两条小船上面用横板连接起来,船舱什么的都在上面,这样船即便遇到很强的风浪也不容易侧翻!”
“这个呢?”
“投石机!可以把几十斤的大石头丢到三百步以外,攻城的时候用得上!”
“这个呢?”
“魏公的猎狗!他平日里最喜欢的!”
秦禾意犹未尽的翻看玩最后一张图,看了看绘图桌上朋友正在画的那张,立刻被上面繁密的线条和数字给劝退了:“看起来你这里还挺有意思的,比我想象的要好,我本来还以为你当了官吏之后,就得打扮的合格木偶一样,整日里跟在上司后面,做那些无聊的事情。没想到和你当初做的事情一样,还是画画!”
“是呀!而且薪水还很不错呢!”谢丙笑道:“你知道吗?魏公刚刚给我升了官职,我现在已经是食禄两百石了!”
“两百石?”秦禾眼睛一亮,一年两百石的收入对于生意越做越大的秦家来说的确不算啥,但这两百石指的可不仅仅是收入,还有后面对应的身份,更不要说还是堂堂交州牧身边的两百石了:“那你还真是走上鸿运了!”
“你有兴趣吗?”谢丙笑道:“魏公现在手下正缺人手,允许我招募六个学徒,每个五十石。你要愿意,就算上你一个!”
“我?我可不会画画!”
“谁从娘胎里出来就会?不都是后来学的,你肯学我自然教你!”谢丙笑道:“给你透露一个消息,年底魏公就要出兵北上,我们都要随行作画。上次跟着魏公南下的都咋样了里也都看到了,最差也混到一个大夫之爵了,你不是总是抱怨在家里被兄长瞧不起责骂吗?你这趟回来有了爵位,看他还会不会责骂?”
“好!那就劳烦兄弟你了!”想起平日里兄长对自己的疾言厉色,秦禾咬了咬牙:“你可别坑我呀!”
“放心,我怎么会坑你!”谢丙笑道:“你先回去等消息吧,就这几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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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州牧府外。
看着前方足足有三人高的朱漆大门和身披铁甲,长得和木桩一般的持戟卫士。刘胜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向身后的刘曲问道:“叔父,您真的确定自己没搞错,和州牧是旧交?这件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冒认可是要掉脑袋的!”
刘曲见状也有点腿软,低声道:“这怎么会有假,只不过当初他还不是州牧,只不过是个杀了人的逃犯罢了!”
“逃犯?”刘胜眉头皱了起来:“会不会是你搞错了,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得是!”
“错不了!”刘曲急道:“都对得上,只不过他升官升的太快了!你忘记了吗?我们在豫章时他还是刺史,现在就是州牧了!”
刘胜正将信将疑间,突然看到旁边走过一名妙龄坤道,那坤道不过二十三四,头戴玉冠,腰佩长剑,皮肤白皙之极,与手中的拂尘玉柄几乎分不出彼此,身旁跟着一头猛兽,全身上下覆盖着美丽的纹路,修长的尾巴有节奏的摇摆着,就好像一条蟒蛇。
“吓!”刘胜本能的后退一步,伸手便要拔刀:“这是豹子,不,豹子没这么大——”
“别乱动!”刘曲赶忙按住侄儿的手:“这不是豹子,是文狸!”
“文狸?”刘胜吓了一跳:“难道这坤道是——”
“嗯!”刘曲点了点头:“别惹怒了这大家伙,不然咱们叔侄绑一块都不是她对手!”
刘胜点了点头,右手从刀柄上松开。这头猛兽固然可怕,若和它的主人比起来就完全不值一提了。蛾贼中排名前三的大人物,卢祭酒最出名的特征就是貌若仙子,有文狸相随,这文狸想必指的就是这头猛兽了,可问题是这哪里是头狸,就算是猛虎体型也不小了。
此时州牧府门前的护卫也发现了异样,在一个军官的指挥下排开一个扇面,围了上来。那坤道摆了摆手,她身旁的猛兽便驯服的趴了下去,她迎了上去,笑道:“请诸位通传魏公一声,便说是当初豫章故人卢萍来访!”
那军官听到“卢萍”面色微变,赶忙转身叮嘱了部下两句,恭敬的请卢萍去门房稍待。刘曲叔侄看的清楚,刘曲苦笑道:“看来传闻还真不假,这卢祭酒与魏聪之间关系非浅呀!”
“叔父,那我们还见魏公吗?”刘胜问道。
“见,为啥不见!”刘曲道:“不过今天不凑巧,还是再过两日吧!”
“是呀!魏公这两天想必也没心情见故人吧?”刘胜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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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这个样子?”卢萍笑道:“难道我的到来就这么不受欢迎吗?”
“这倒不是!”魏聪苦笑道:“只是没想到你会来,难道你们教中发生什么事情了?”
“教中发生事情?”卢萍闻言一愣,旋即笑道:“不错,的确是发生大事了,我现在已经脱教了,这算不算大事?”
“你脱教了?”魏聪吃了一惊:“有这等事?难道那刘辛对你下手了?”
“为何你觉得刘辛会对我下手?”
“我记得你在天师道中地位甚高,除了他之外应该也没有别人能奈何的了你了吧?”
卢萍笑了笑,没有回答魏聪的问题,她看了看院子里的风景,突然问道:“我来这里的路上,听说你已经当上朝廷的交州牧,要出兵北上了?真的有这回事吗?”
“不错!”魏聪也不隐瞒:“不过我这次的目标是武陵蛮,而非你们!”
“武陵蛮?”卢萍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毕竟你已经当上了大汉的州牧,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也是正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刘辛对你下手了?”
“没有!”卢萍摇了摇头:“他是劝我自己脱离的,你还记得当初你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吗?为何法术是真的话,为何登上天子之位的不是我们我们这些方士、大巫、道士吗?”
“记得!”魏聪露出回忆的神色:“我记得你说如果天下太平,那你们的法术就变成没用的戏法,只有天下大乱才会变得有用!”
“没错!你的记性真好,这么久的几句话还记得这么清楚!”卢萍笑了笑,突然挥动右手,从袖中喷射出一团火光,扑到院中的那棵槐树上,顿时火光大作,那槐树就好像被浇上了汽油,顿时烧成一棵火树。站在魏聪身旁的卫士赶忙将主上挡在身后,拔刀在手戒备的盯着眼前的女道士。
卢萍挥了挥手,院里的火树便熄灭了,方才还枝繁叶茂的槐树此时已经被烧掉了大半,只剩下一棵已经被半碳化的焦黑残木。魏聪强压下心中的惊骇,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已经刚看到了!”卢萍道:“我们的法术威力增强了许多!”
“你是说天下要大乱了?”魏聪想了想,小心的问道。
“没错!”卢萍点了点头:“不过不是要大乱,而是已经大乱了。这几个月以来,我的法力增强了许多倍,如果当初在柴桑时你遇到的是现在的我,你和你那些手下肯定都已经化为一堆焦尸了。”
“那刘辛呢?”
“他?他比我增强的更多!这么说吧,如果说过去我的法力是三,他的是十,那现在我是三十,而他至少是三百!”
“怎么会这样?”魏聪的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阴影,这个变数让魏聪原先的计划必须做相应的修改。:“那他为何要劝你离开?你的法力虽然不如他,但也已经很厉害了!”
“你还不明白吗?魏聪?”卢萍叹了口气:“我和他法力大幅增强的原因是因为天下大乱,而天下大乱的真正原因是你!像我这样的人,跟随天命所钟之人,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是我?”魏聪失笑道:“你不是开玩笑吧?我明明是平定了交州乱事,怎么能说我导致天下大乱?”
“魏聪,我们修道人口中的天下大乱指的是天命是否定于一家一姓之人,若是定,哪怕有战事也是天下太平,若是不定,哪怕没什么战事,那也是不定。你的存在已经撬动了天命,证据就是你在交州起事之后,我和他的法力都急促增长,而且只有我们两人有这种现象,因为我们两人都与你有因果,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好吧!”魏聪将信将疑的看着卢萍,在内心深处他是愿意相信卢萍这番话的,原因很简单,若说当今天下有谁最有机会灭绝炎汉的天命,那就非自己莫属了,毕竟无论是士人,还是蛮夷,严格来说都没这个念头,而黔首百姓也许有这个念头,却没有这个能力。唯有自己是既有能力也有意愿。
“那刘辛为何不来?只让你来?”
“因为他打算逆天命而行!”卢萍的脸上少有的露出了哀伤之色,将那天在望亭中刘辛和自己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道:“我等修道之人若是逆天命而行,下场只会悲惨无比,可即使如此,他也宁可走那条路!”
魏聪半响无语,他已经被刘辛的选择惊呆了。这个只和自己见过一面的人还真的没有说错,按照自己的计划,还真不会如他说的“清算两汉四百年的罪孽”,毕竟在他看来,两汉的士族勋戚们虽然是残酷的统治者,但也是文化的传承者。如果说农民军们和蛮族入侵者只有对他们血腥的清算,才能获得必要的生产资料和财富,建立自己的国家。
而魏聪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已经控制了珠江、红河、湄公河三个三角洲肥沃土地的他有足够的生存空间容纳以千万计的剩余人口,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引入高产热带作物、渔业、手工业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产生之前上百年产生的财富。与其暴力屠杀和清洗,不如安心在南方搞建设,用海量廉价优质商品和粮食从经济上摧毁对方。
说到底,汝南袁氏经在河南再怎么横征暴敛一年也就能收二三十万石租子;而魏聪这些手下只要愿意的话,靠采椰子、种棉花,油棕榈,水稻田,晒盐,采矿可以很轻松获得十倍于汝南袁氏的经济收入。在如此悬殊的经济差距之下,魏聪麾下的新兴阶级,压倒大汉原有的那些士族地主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第213章 江口
从历史和社会的绝大多数人的角度看,这是一件好事。毕竟战争,哪怕是农民起义这种先天带着正义性的战争,也会带来对整个社会的巨大破坏。千万人的生命,以及无数劳动人民血汗智慧的结晶都会毁于一旦。但对于那些对两汉的统治已经深恶痛绝,希望能够“与汝俱亡”的人们来说,魏聪的道路就太不痛快,也太不公平了。
毕竟按照魏聪的道路,受过更好教育,拥有更多原始资本的士族知识分子们如果足够聪明,尽早加入魏聪的队伍,他们获得的回报肯定也会远远超过那些普通的参与者。而且魏聪自己也是士族的一员(在刘辛看来),当大局已定时,那些士族地主们也会迅速改换阵营,继续高居于众人头上,作威作福。这是那些人绝对无法接受的,刘辛选择逆天而行,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不愿意抛弃这些把一切都交托给自己的可怜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魏聪长叹了一声,刘辛的选择让他想起伍子胥的那句话“日暮途穷,故倒行逆施!”,对于他那样的男人,也许毁灭才是一条更加轻松的道路吧!
“我明白了!”魏聪长叹了一声:“这么说来,好像我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了!对了,你觉得刘辛现在的力量有多大?”
“相当相当的可怕!”卢萍肃然道:“我离开的时候,曾经观他顶上,有云作五彩色,若烈焰蒸腾。虽然其势刚不可久,但其锋不可当,当者必亡!”
“也就说,冯绲和卢植接下来要倒霉?”魏聪问道。
“嗯!”卢萍点了点头:“若是大贤良师接下来要打他们两个的话,他们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哦!”魏聪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这对我来说好像也不是坏事呀!”
荆州江夏郡安陆县(大概位于今天湖北省武汉市汉阳区附近)。
汉军的军营位于距离岸边大约一公里远的岛屿上,汉水就是在此通过宽广的河口注入长江。即使远远看去,也能看到岛上设防的严密,城墙、望楼、弯月状的船坞,当然,最多的是穿行于水上的艨艟快船,这些迅捷快速的战船不但确保了汉水的安全,还能确保已经控制了荆南四郡的武陵蛮和控制了九江、豫章、庐江三郡的蛾贼们无法通过水路相互协同,使得自己能够利用内线的有利位置,调动兵力,诸个击破数量远超自己的两路敌人的进攻。
“却月垒就在对岸!”赵延年指着汉水对岸道:“要过去最好是乘着潮水,不然船就不方便靠岸了。在此之前,还有时间吃顿早饭。”
“那边有多少人?”冯绲问道。
“四百人!”赵延年答道。
“没办法,城周长只有一百二十步,那边四边都是水和沼泽,可以筑城的地方只有那么大!”
“城中守具粮秣可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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