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记 第84节
“你先坐下!”孔圭指了指自己左手边的垫子,他的脸上心事重重,士武顿时发现了这点,压低了声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孔圭没有立刻回答学生的问题,他示意奴仆离开,亲手关上门窗,然后才对士武严肃的问道:“我问你,季安,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回答我!”
“老师您放心,只要是您问的问题,我一定据实回答!”士武答道。
“好,我问你,这段时间你是不是有背地里联络令兄?商议他领兵迂回,袭击番禺的?”
“这——”士武顿时犹豫了,对老师诚实的天性和被老师得知秘密之后会牵连到对方的忧虑发生了冲突,片刻后他点了点头:“是有此事,不过学生并非故意隐瞒,只是不想让老师为难,所以——!”
“罢了!”孔圭叹了口气,打断了学生的解释:“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呀!算了,不说这个了。魏孟德刚刚派信使来,说设伏击败了一支‘贼兵’,‘贼兵’的首领便是你的兄长士燮,受伤被俘了!”
“什么?”士武顿时从地上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该不会是魏贼的计谋——”
“你看看这个,信使说是从你兄长身上搜出来的!”孔圭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士武:“信使还说被俘的将校,还有旗帜军器,要晚一些送回番禺来,都交给我来处置!”
士武接过玉佩,果然是兄长贴身之物,他顿时呆若木鸡的站在那儿,事实到来的巨大冲击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孔圭同情的看着自己的学生,他当然知道士武这些日子在番禺城中都在忙些什么,只是却不好询问而已,但现在形势已经分明,魏聪连士燮的玉佩都送来了,背后的含义也就不问可知了。
“这样吧!”孔圭叹了口气:“你手臂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吧?等令兄被送来,我就安排一条船,你和你兄长乘舟南下,去交趾郡避一避吧!”
“这,这怎么可以!”士武一听急了:“那魏贼将家兄交给您,您就这么放走了,那等魏贼回来见不到人,岂不是会加害老师?”
“这你就多虑了!”孔圭笑道:“魏孟德不是这种人,他既然把令兄交给我,就是随我处置,岂会因为我放了你们兄弟来害我?”他摆了摆手,制止住士武的争辩:“你还是不明白,孟德知道你是我的弟子,也知道士燮是你的兄长,士燮领轻兵奔袭番禺被他生擒,他又怎么会想不到你与这件事有牵连?他若是想杀你,你现在脑袋早就搬家了,哪里还能在这里和我说话?他将你兄长交给我,就是为了让我把你俩放走,免得回来之后他还不得不治你们兄弟的罪。当初孟德的手下说他是可杀可不杀的人都不杀,还真没有说错!”
“那,那为何要去交趾郡?为何不去高要县与张太守汇合,或者回广信老家?”
“哎!”孔圭叹了口气:“季安呀,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魏孟德饶了你们兄弟俩,这是有德于你们,你们纵然不想着回报他,总不能继续和他做对吧?不然要是再让他拿住,就算他灭了广信士家全族,天下人也怪不得他了!”
“这——”士武顿时哑然,半响之后他问道:“老师您觉得魏聪这次能打败张太守?”
“我对于兵戈之事并不了解!”孔圭道:“但令兄却是知道的,过两日他到了,你可以亲口问问他,张太守与魏孟德哪一个能赢。不过说心里话,你们还是太小看他了,你看他乘着蛾贼起事,南北断绝的关口,从豫章南下,翻越五岭,直取番禺,再领兵迎战张太守,令兄觉得番禺有内应,就绕过高要想直取番禺,却被他逮了个正着,连自己都赔进去了,你觉得这些都是碰巧?那也未免太碰巧了吧?”
“那为何不坐船去会稽?”士武问道:“魏聪打赢了张太守,那苍梧、郁林、合浦三郡就都是他的了,他得了这三郡,又怎么会放过交趾?我和兄长逃到交趾,还不是要遇到战事?”
“照我看,魏孟德能打下张叙就差不多了!”孔圭道:“毕竟交趾、九真、日南那边都在忙着弹压各地蛮子民变,若是和魏聪打起来,是我们汉人自相残杀,反倒是平白让蛮子占了便宜,这又何必呢?索性便将交州二一添作五,南海、郁林、苍梧、合浦、朱崖五个郡由魏孟德管着,日南,九真,交趾这三个郡归交州刺史张磐管着,两边一起向朝廷上表,乞求恩准便是!”
“这样魏聪也肯答应?”士武露出了怀疑的眼神:“他若能击败张太守,那形势就对他再有利也不过了。张刺史两面受敌,肯定不是他对手,他完全可以打败张刺史之后,一个人独占交州,既然能一个人独占,干嘛还要和人分?”
“他人或许不会,这个魏孟德说不定还真会答应!”孔圭笑了笑:“他占据番禺之后,其实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兵,只是打击了一些盗贼。是张太守发兵征讨他,他才出兵迎战的。而且你看他来番禺后的作为,开学校,修城墙,面见海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好战乐祸之人!”
士武默然了半响,叹道:“若是真的能入您说的,那就是百姓的福分了!”
“是呀!不光是交州百姓的福分,也是你们兄弟的福分!”孔圭笑道:“如果我能够说服魏孟德,你们两人就要承担其中通传的任务,这样不光对交州百姓有好处,也对你们家族有好处,毕竟士家的根基还是在广信!”
“多谢老师!”士武点了点头,他这才明白老师的一片苦心。正如孔圭说的,如果魏聪能击败张叙,那广信就是魏聪的囊中之物,士燮和士武能跑路,广信的士家却是跑不了的。即便是为了保全家门,两人也要为魏聪做点事情来将功赎罪,取得对方的谅解,而对士家兄弟们来说,促成魏聪和交州刺史张磐的协议就是最简单,也是对魏聪最有用的一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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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嫂子!”虞温冲进院子里,大声喊道:“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刘氏从堂屋出来,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满头大汗的小叔子:“阿温你也不小了,说话办事就不能有点静气吗?”
“对不起,嫂子!”虞温擦了擦脸上的汗:“魏聪的信使带着露布来了,说他刚刚打了大胜仗,大败张太守的军队!”
“真的假的?”刘氏皱起了眉头:“除了露布,你还看到什么别的吗?”
“这倒是没有,不过那个信使说他是从战场上紧急赶过来的,过一两日就会把俘获的军官和旗帜押送来!”
“这么说来,听起来倒不像是假的了!”刘氏低声道:“毕竟如果撒谎,一两日就会被揭穿!”
“是呀!”虞温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想不到张叙这么没用,这么快就被打败了!”
“若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倒是没有必要急着回会稽了!”刘氏道:“我们留在这里,对你哥哥更有用!”
“对!”虞温点了点头:“那魏聪这么有本事,肯定能把林邑国铲平,把那伙占人杀光!”
“是呀!”刘氏叹了口气:“张刺史每次几千上万的郡兵征发来,却只能筑城守备,靡费钱粮,占人来了,就又只能干看着,不敢出城杀贼,那又有什么用?这种蛮夷只有打痛了,他们才会记得教训,照我看像他这样搞下去,交趾以南几个郡县迟早都会丢掉!与其这样,倒不如让这个魏聪试试,看看他能不能做成!”
“那嫂子的意思是?”虞温问道。
“再等一等!”刘氏道:“等事情确定了,你就替我去通传一下,看看能不能见那位讨逆校尉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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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要县,魏军营地。
魏聪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迎上来的马夫:“多喂豆子,加几个鸡蛋,这一仗辛苦这家伙了!”
“校尉!”已经得知胜利消息的刘久满脸都是笑容:“听说是一场大胜!”
“嗯!”魏聪拍了拍手,抖掉上面沾着的尘土:“敌兵的行军纵队拉的很长,我先用轻兵攻其尾,牵制其后军,再用主力攻其前军,骑队贯穿其行列,再攻其背,夹击之下,敌军就垮了!我让第五登留下来收拾残局,高要这边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打了两次前哨战,敌军还是一门心思修营垒。看样子不把营垒修好,是不肯出来和我们打了!”
第145章 歌唱
“那就让他们修吧!反正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自己迂回攻打番禺的别部吃败仗的事情了!”魏聪看了看敌人营地的方向:“投石机准备的怎么样了?”
“正在赶工,已经造好了两具了,其余的估计还要两三天!”刘久答道。
“杀十头牛送过去,粟米饭和菜羹管够,让他们连夜赶工!”魏聪道。
“喏!”刘久应了一声:“属下立刻去传令!”
“嗯,我有些累了,先去歇息,没事不要打扰我!”
魏聪回到帐篷里,在软榻上躺下,几乎在后脑勺挨到枕头的那一瞬间,就鼾声大作。连续五天的神经高度紧张状态已经让他的身体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状态了。他这一觉睡了足足一天半,中间只醒来一会儿,吃了一点东西,当魏聪于第三天清晨再次醒来时,突然想起了阿荆,她头发的香气,身体温暖,柔软的皮肤……还有孩子,作为一个父亲,自己还没有亲手拥抱过他。等到击败眼前的军队,战事告一段落,番禺能够稳定下来,自己就应该把她们母子都搬过来,在这里,女人可以和丈夫,孩子可以和父亲在一起。
他打了个哈欠,犹豫是起来还是再睡一会儿,腹中的饥饿让魏聪做出决定。他翻身下榻,披上外衣,高声道:“给我拿些吃的,还有,告诉刘久他们,我已经醒了!”
片刻后,伙夫拿着托盘进来了,上面摆放着一只陶碗和木盘子,陶碗里是温热的羊肉汤,木盘子是两块热乎乎的面饼。魏聪将面饼掰碎,丢进羊肉汤里,待碎饼吸饱了汤汁,就开始吃了起来。这时他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
“都进来吧!”魏聪一边吃一边喊道。第五登第一个走进帐篷,他笑嘻嘻的看着魏聪:“校尉,那一仗斩首四百余级,生俘一千七百余人。还有,您记得吗?孔太守有个弟子叫士武,就是进城是被射伤了胳膊那个,这次敌军的首领就是他的亲哥哥,叫士燮,我敢打赌,那小子肯定与这次袭击有关,他肯定就是躲在番禺城里的内应!您看——”说到这里,第五登拿出一个精巧的铜匣子,这是从那个士燮的行囊里找出来的,里面都是往来的机密书信,有了这玩意,您到时候想杀谁就杀谁,谁都喊不了冤枉!”
“哦!”魏聪接过铜匣子,随手丢到一边,问到:“那士燮呢?”
“按照您的要求送到孔太守那儿去了,活活吓死士武那兔崽子!”
“若是我猜的没错!孔太守应该会把他们兄弟都放走了!”
“啊?”第五登吓了一跳:“那厮好大胆,快派人回番禺,将二贼追回来!”
“不必了,已经来不及了,孔太守现在估计已经把人放了!”魏聪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我让你把人送给孔太守,就是让他自行处理的,放了也好,省得我还要杀人!”
“校尉!”一旁的刘久问道:“难道您不想杀士燮兄弟?”
“至少现在不想杀!”魏聪拿起一旁的铜匣子:“不但他们兄弟两个,就连这信匣子里面的人我都不想杀,至少不能用与士燮暗通谋叛的理由杀,最后我打赢了会当着众人的面把这新匣子往火里一丢,就说里面的信我一个字都没看过!”
“那您这是为何?”刘久问道。
“没办法,这匣子里面牵涉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如果要依照一一处罚,那恐怕整个交州的士大夫会人人自危,非得平添出许多乱子来!”魏聪叹了口气:“我们拿下交州的时间窗口很窄的,朝廷一压下蛾贼,打通南北通道,就会来收拾我们了,早一日拿下交州,就早一日可以依照我们的意愿整治交州,把生米煮成熟饭。为了这个,很多事情就必须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大局为重!”
“校尉的良苦用心,属下都明白了!”刘久叹了口气:“那什么时候开始攻打眼前的敌军呢?”
“对了,投石机造的怎么样了?”
“依照校尉您的吩咐,工匠们连夜赶工,应该明天就能准备的差不多了!”
“好,那再等一日,到时就能张叙一点惊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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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张叙仿佛没听见,对于这个消息,张叙面无表情,他盯着几案上的地图,咬紧牙关:“你确定?”
“确定!”通传的军官答道:“我们的人已经从六个逃回来的人口中得到兵败的消息了,您知道,一个人可能撒谎,或者弄错;但六个人,犯同样错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士威彦呢?”
“逃回来人里有说他已经死于乱军之中了,但现在还没有得到确定的消息!”
张叙丢下手中的短木棍,他苍老的脸上满是疲惫,他挥了下手,示意军官退出帐外。比起突袭失败,他更在乎士燮本人的安危。身为苍梧郡的太守,他很清楚自己力量的多少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本地豪强的支持力度,而士燮作为广信名门之后,最坚决的主战派,如果就这么没了,对己方士气的打击可远比那三千士兵的损失大得多。
轰!
巨大的声响让张叙抬起头,这是怎么回事?打雷了吗?还是?正当张叙惊诧不已的时候,主薄从帐外冲了进来:“府——府君,不——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张叙强迫自己看上去镇定自若:“外间营垒垮了吗?”
“不,不!”主薄咽了一口唾沫:“您还是出来看看吧!”
张叙走出帐外,他看到营垒靠外边一侧已经升起两团火光,士兵们慌乱的跑来跑去,就像无头苍蝇一般,他正想斥责手下御下不严,主薄向天上指了指:“府君,您看,又来了!”
张叙下意识的朝主薄手指的方向看去,似乎有什么东西朝这边飞过来,他正怀疑是不是自己老花眼的错觉时,一声巨响确认了自己没有看错,一团火光在距离自己大概五十余步开外的地方升起,那里本来是一处堆放木材的场地,受到惊吓的兵士们向四边散开,发出惊恐的叫喊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装满鱼油的陶罐,贼兵们用投石机丢过来的!”主薄用不那么肯定的语气答道。
“投石机?那怎么可能?”张叙惊讶的问道:“若是从营外投过来的,怕不有两三百步了,怎么可能?”
事实证明主薄说的没错,张叙登上望楼,他惊讶的发现一夜没见,在距离己方营垒大概一百五十步外多出了七八具自己从未见过的机械,敌人正在操纵这些机械向自己这边投掷油弹,在投石机的后面,是黑压压的敌方军阵。他看到巨臂升起,转动,装满鱼油的陶罐高高飞起,越过自己的头顶,在身后的营地摔得粉碎,随即火光升起,引起一片惊呼和哀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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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军将旗之下,魏聪坐在马背上,背脊停的笔直,凝视着不远处的敌军营垒。
“校尉,油弹用的差不多了!”第五登压低声音禀告道。
“那就用杀伤人员的散弹!”魏聪道。
“喏!”
风从耳边吹过,投石机吱吱作响,发出砰然的重击,装满苹果大小石弹的皮囊划破空气,尖锐声响回荡在空中,仿佛鸟儿的吟唱。
“谁会唱歌!”魏聪突然问道:“来唱两声!”
“啊?”身后的部下们面面相觑,他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来,唱两声,我来起个头!”魏聪大声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魏聪所吟唱的乃是汉乐府中的名篇《长歌行》,当时可谓是人人皆闻,个个会唱,他刚刚起了个头,便有人应和道:“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一人歌咏,万人应和,声音浑厚,直冲云霄。伴随着长臂转动和绳索绷紧的声响,一次又一次石弹飞向天空,然后落在远处敌人的营垒里,魏聪能够看到敌人的营垒里越来越多的烟柱升起,士兵们像无头苍蝇一般乱窜,军官们挥舞着鞭子,试图恢复秩序,但情况越来越糟。
“阿登!”
“末将在!”
“让弓弩手上前八十步,然后驱赶俘虏填平壕沟!”
“喏!”
随着号角声响起,弓弩手们如波浪一般向前涌动,他们组成若干个八乘八的小方阵,在方阵之间留有足够的缝隙,好让长矛手方便上前组成新的战线。这时成群的背着柴捆和装满泥土的草袋的俘虏们被驱赶上前,向大约七八十步开外的壕沟冲去,他们被告知只要这么做三次就够了,但若敢偷懒或者逃回去的,只会得到背后一箭。
他们踉踉跄跄的冲到壕沟旁,将肩膀上的物件丢进壕沟,然后转向向后跑去,守营一方也慌忙张弓射击,箭雨和石弹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不断有人倒下,但在矛尖的驱赶下,还是有越来越多的柴捆和草袋被丢入壕沟里,填平了大约有二十步左右的一段壕沟。
这时魏军士兵涌了上来,他们用绳索套住壕沟后面的栅栏,然后用人力或者马匹向后拉,而守兵则拼命砍断拉扯栅栏的绳索,或者朝反方向拉,以对抗进攻者。这种反复拉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终于进攻方取得了优势,很长一段木围栏轰然倒下,魏军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声,然后披着铁甲的兵士涌过缺口,向营内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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