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太平道 第26节
众人放松些许,呼出一口长气,化作冰冷的白雾。不过半刻钟,四名审氏甲士就已经尽数倒地,在雪中染出四团红晕,像是梅花的四角。张承负淡淡看了几眼,沉声道。
“都补上一刀,不要留活口。道奴,你带人挖坑,把他们埋了…甲留下!”
高道奴点了点头,提着长杖,脸上的杀气还未散去。而张承负已经把猎弓收了起来,神色沉静的,走向树下的审配。
审配斜靠在树下,一手捂着染血的胸口,一手藏在腰间,注视着走近的“游侠少年”。他瞪着仇恨的双眼,努力喘息着,开口道。
“你…不是游侠…是太平道?!”
“嗯。太平道,张承负。”
张承负点点头,在三步外停了下来。以对方的聪明,很显然都明白了。他眼神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又作了一揖。
“审君,你我并无私仇。但为了太平道的大义,我只能取君性命,阻止你去洛阳出告!”
“呵呵!太平道的大义?呸!妖道!呸!蛾贼!”
审配胸口起伏,不断有鲜红晕染,像是在青色的文士袍上,绽开了一团墨红。他咬着牙,恨声道。
“妖道!祸乱天下!蛾贼!袭杀士人!…都该死!…”
“乱这天下的,不是我等,而是你等!”
张承负沉着脸,站在三步外,淡淡道。
“审君,你看这左右!这随处可见的坟丘。那里面埋的尸骨,都是这天灾人祸中,死去的百姓流民!他们为何会死?这其中的原因,不仅是这连年不息的大疫与水旱,更是这朝廷官府的赋税与盘剥,还有世家大族的放贷与豪夺!”
“看见这些倒伏而死的百姓,看见邺城外那么多死去的流民!…尔等的心中,莫非毫无半点的愧疚与自惭吗?”
“呵呵!若无你太平道勾结官宦,祸乱冀州,聚众抗税,诋毁天命人心…世道又怎会如此?那些受灾的百姓,朝廷自会有抚恤,轮不到尔等贼人操心!而世家大族,也会慷慨仁善,收他们为佃农!…”
听着张承负的话,审配的脸上毫无动容,更无半点羞惭。士人之志,坚不可摧,岂会为了流民贼人的妖言而动摇?他只是“呸”出一口血沫,骂道。
“这上下失序,法纲不再,才是天下灾祸四起的根由!妖道!蛾贼!…”
看到审配的这种反应,张承负垂下眼睛,摇了摇头。他只是神情平淡的,回答道。
“妖道也好,蛾贼也罢…吾等所愿,不过世家大族,与百姓同死而已!”
“审君,丢了你手中的匕首吧!且让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呵!你这,蛾贼!”
闻言,审配深吸口气,鼓起最后的力气,奋力把藏起的匕首,投掷向张承负的方向。而张承负退后一步,看了眼落在脚前的精铁匕首,平静弯腰拾起。
“谢审君赠匕!那我就用这把匕首,送审君归去吧~”
说着,张承负平静的走上前,扶住审配的胳膊。接着,他对着青年的心口,缓缓的、坚决的、用力的,递出了手中的匕首!
“啊!你…”
面前的青年猛然睁大了眼睛,脸上浮现痛苦。然后,他的瞳孔逐渐散去,头一歪,就这样死在了少年的手中。
“十四初杀人.”
张承负幽幽的叹了口气,阖上了对方瞪大的眼睛。然后,他环顾了左右,看着雪中挖坑的几人,还有拖到坑边的四具尸体。最后,他低下头,对阖目的青年轻声道。
“审君且走好!这雪天幽林,与百姓一同埋骨于此,也算是个好归处了!”
“汉帝在南,我会让君的尸体,朝向南方~~”
雪越下越大,土坑也越挖越深。五人一齐动手,用了早就准备好的小铲,一直挖到丈余深。
随后,张承负抱着审配,就像抱着曾经那些病死、冻死、饿死的灾民一样。他把这阖目的青年,头朝南方,轻轻放在土坑的最深处,手中多出了一块刻着“审”字的士人玉佩。接着,坑中几声响动,又多出四个剥去扎甲的审氏亲随。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没有留下任何辨识身份的物件。
“埋上吧!就和其他坟丘一样!”
“诺!”
众人都是挖土的好手,干起活来又快又好。很快,黄土伴着雪层层盖上,直到掩埋一切,合成小小的坟丘。这坟丘看上去毫不起眼,与周围那些起起伏伏的小丘,没有半点不同,也不会有人来一一查看。毕竟,这一路行来,这样的坟丘,实在太多太多。
死亡是最终的归宿。无论世家大族,还是黔首百姓,死后才终于有了第一次的平等。而眼下唯一的区别,不过是白雪尚未覆盖新坟,而坟中血肉未朽。
“嗯,让我看看,这制式的官军扎甲…”
张承负熟练地埋好了坟,拿起坟边剥下的扎甲,仔细看了一会。这是官军最普遍的制式扎甲,无袖,皮铁混合,只护住前后胸膛。这甲的内里衬着一层软麻布,中间是骨架般的牛皮甲,最外层才是镶嵌在皮革上,用细麻绳横向串联的铁质甲片。
“无袖扎甲,2毫米的甲片,整体20多市斤。三十步外,民间的弓箭根本射不穿…这就是官军的普遍装备吗?…”
张承负蹙起眉头,看了看其中被他射中的一副。那扎甲只是微微破损,背后有块铁片凹了下去。只要换个铁片,补下皮子,这甲就能恢复如常。而哪怕不修补,也不影响整体的防御力。
这种制式的甲胄装备,恐怕在官军中极为普及。而除了朝廷官府与世家大族,普通的民间想要弄这样一副严禁的铁甲,可谓是难之又难!这样的甲胄,对兵士战斗力的增幅,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像是这一次厮杀,如果不是他先手偷袭,以有心算无心…真让双方都准备好了,让对面的甲士发挥出真实的战斗力,恐怕即使能取胜,也至少得折上两人!
“制式的扎甲…邯郸与邺城的武库,果然才最为关键啊!”
张承负思量片刻,才对看着坟丘、呆呆出神的高道奴道。
“道奴,你把这甲收好了!仔细藏在马后的行囊中…我再去看看马。”
“哦!”
高道奴怔了怔,点了点头,好像这才从刚才的厮杀中回过神来。张承负想了想,道奴这一回,恐怕也和他一样,是第一次杀人。
“不过,这两年赈济救疫,见了那么多尸体…这种厮杀,又算不得什么了。”
想着这些,张承负又走到树下,仔细检查了那五匹系着的马。其中果然有三匹,马屁股上印着官府的火印,字迹是“邺传”,“甲一/甲二/甲三”。而这些马的左耳处,都剪出了一个小口,代表官马的身份。
“嗯。这三匹马,不能留了!可以做成烤马肉…吃肉的机会,总是难得的。”
张承负如此想着。他此刻的思绪格外活泼,很难安静下来。
“走吧!这里收拾好了。我们换个地方,把这三匹马宰了,变成马肉。然后,我们去黎阳津,寻个住处,一边吃肉,一边等师父他们南下!嗯,得给师父也留点马肉…希望他不要责罚我自作主张…”
张承负说着、笑着,骑上一匹马,手里还牵了一匹马。但他很快,他就发现,这难度超出了他的骑术水平,便把缰绳递给了高道奴。
“给!别板着脸,笑一笑!这匹马的肉,都归你吃!”
高道奴挤出一个笑容,还是有些恍惚。他不时回过头,看了看逐渐远去的坟丘,又看一眼马上的铁杖。
“道奴,你今年多大了?”
“呼!十八!”
“嗯,十八初杀人…慢慢习惯就好了!”
张承负点点头,一副格外沉稳的样子。后边的姜氏三兄弟互相对视,看着张承负的眼神,都多了份发自内心的尊敬。
十四谈笑杀人,面不改色。这可真是个天生的豪侠啊!
然而,这一刻,只有张承负自己知道,他那犹如喝醉酒一般,翻涌变幻的情绪。他就这样纵马奔驰在大雪中,胸口沸腾的情感涌起。片刻后,他再也忍耐不住,看似豪迈万千,大声吟诵,唱出胡乱拼凑的长歌。
“邯郸城南游侠子,提刀独立顾八荒。十步千里杀一人,无非一念救苍生!~~”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我生不为逐鹿来,我报黄天…杀杀杀!~~”
一曲长歌飘远,白雪落没马蹄。少年奔马远去,血红初染黄天。汉末豪杰之血,就从此间流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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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黎阳与举大事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十一月间,朔气凛冽,风吹广野。从黎阳津的渡口,望向数里宽的滔滔大河,就能感受到一种贯穿历史的浑厚气概。
冬雪漫漫落下,冰花洒于岸草沙洲。浮冰起伏河上,碰撞出金石之声。然而大河浩荡,冰不能合,河心奔湍宛若奔马。千里卷沙,夺气吞声,雾气蒸腾如同烟霞。
“挟山川之力,通中原之咽喉…这就是大‘河’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里的‘河’,也是黄河…”
张承负蹲在黎阳津的渡口,提着一根简易的竹竿鱼竿,串着粗麻的鱼线,钓着黄河的鲤鱼。他一边垂钓,一边看着漳水的支流与清河交汇,又一同与黄河相连。至此,贯穿河北大地的河网,也于此处,与浩荡的黄河连到了一起。
黄河,这条塑造华夏的母亲河,在先秦两汉的典籍中,有个专属的称谓,就叫“河”。此时这条大河充沛的气势,远比后世缺水的状态,要煊赫澎湃的多。而她经常泛滥改道,“决溢横流”,如同“游龙”,也深刻决定着下游各州、各郡县的兴衰。
“上古卫河、淇水合流,为黎水。山南水北的位置是阳。所谓‘黎阳’,就是黎水之北。只不过,眼下河道变化,黎阳沟通大河,就成为了中原南北沟通的要道,真正的‘咽喉’!”
鱼儿上钩,冬雪浮冰中,晃动起一道水波。而后,鱼竿猛力一抬,它就蓦地飞起,落到了少年的手中。少年看了看这鲤鱼的成色,满意点点头,丢掉旁边的草篓里。
然后,他站起来伸展了个懒腰,目光深深,环顾着这至关重要、商旅繁华的黎阳津。
黎阳津处,黄河较为狭窄,水流湍急,是天然的钓鱼点…嗯,更是天然的渡口。一直以来,这都是兵家必争的渡河之地。它的地位,绝不仅仅是一处渡口,更由于河北水系的沟连,成为通往冀州北上运粮、或者从冀州南下输送,所无法绕开的“河关”。
大河中下游延伸数千里,小股的商旅行人,能够渡河的地方极多。但到来数万大军渡河的规模后,能北上的就只有寥寥几处通道了,而尤其以黎阳最好!
从西边上游的河内,虽然也可以北上渡河。可要穿过太行余脉,维系数万大军的补给,实在是太过艰难。从东边下游的东武阳,当然也能渡河北上。但还是同样的问题,缺乏继续向北,深入冀州的水道。
后世曹操北攻冀州,黎阳就是绕不开的河道关卡,必须不惜代价的先攻下来,才能有后续北上的河运粮道。而等黄巾爆发起义后,数万大汉官军北上的必经之处,也一定是这里!
“若是能守住黎阳,阻止官军渡河?…很难啊!”
张承负给鱼钩上绑了只虫饵,又丢到河水中。随后,他蹙起眉头,呆呆看着河面,思索着这种据河防守的难度。
要守住黄河河关,有两个很大的挑战。一个是官军可以先从上下游登陆,再从陆上攻打黎阳。另一个,官军也可以绕道,拿下内黄县,从而截断黎阳后方,就像曹操当年北上时的打法一样。而冀州内陆,又有太多的世家大族与豪强,可以与官军策应,并提供粮草…
“若是能在黎阳筑堡,修筑粮仓…那就是隋唐的黎阳仓,决定天下的要冲!可眼下,这里不过一个集镇,没有城池要塞…”
张承负遥想片刻,摇了摇头。他把鱼竿插在土里,又眺望向大河的对面。那里是白马津,与黎阳津相对,但却远没有黎阳津重要。
要南下河南,打通河南的水系,大约有两条路线。一条路线就是袁绍的打法,黎阳渡河,往上游打,掌控延津两岸。控制原武,打官渡,控制济水与鸿沟水。
而另一条路线,则是往下游打,控制濮阳,继而掌控濮水直到大野泽。濮阳的名字,与黎阳一样。濮水之北,就是濮阳。
“大河南北的征伐,始终绕不开这些河道,也绕不开这些河关。因为,在眼下,河道就是军队移动的‘高速路’,是后勤最为快捷的补给线…河南河北,关键就在这‘河’上!”
张承负默默思量,“独钓寒江雪”。那些看似遥远的厮杀,却像近在咫尺的冰雪,能触手感受到冰寒。毕竟,距离举大事,已经不远了…
“啪~哗~”
笨笨的鱼儿又一次上钩了,在水面上扭来扭去。但张承负却没有看那鱼,只是心中想着。
“黎阳是必争之地,若是能在黎阳,靠着集镇筑个土堡,再放个诱饵过来死守…是否能拖住大汉官军几个月,为起义多争取些时间?可谁能到这里,吸引住官军呢?总不能是师父或者两位师叔吧?…”
张承负想着这些“不敬”的念头,一时出了神。而高道奴匆匆赶来,看到那起起晃晃的鱼竿,赶紧两步奔来,巨力一拉!
“哗~”
一条六七斤重的黄河鲤鱼,又一次飞跃而起,落在雪上扑腾。高道奴用力一拍,把这乱蹦的鱼儿打昏。然后,他看了看鱼篓,皱眉道。
“承负,你钓了这么久,才钓了三条鱼?不是说给师父准备鱼汤补补吗?钓鱼要专心致志,怎么还在发呆的?”
“咳!我想着鱼饵的事,忘了鱼…”
“鱼儿就是贪吃,什么鱼饵都行。只要它闻着味,咬着钩不放…”
高道奴随口说了两句,脸上神色一正,急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