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太平道 第8节
“后面…”
说到这,柳弓默了默,好像一时难以开口。但数息后,他还是坦露一切,彻底交了底。
“我们这些逃人,官府那里有搜捕的名录,是回不了家的。我的家也已经没了。能庇护我们的,只有县里乡里的豪族。所以,我们最后三个弟兄,都一齐投奔了鄚县最大的豪族,河间张氏,给张氏当了护卫…”
“这样呆了两年,直到今年初,疫病传入河间国。我不知怎得染上了,被张氏逐出了庄园…走投无路之下,才拖着病重的身体,独自来了巨鹿郡,去求太平道医治…黄天所鉴!太平道的仙师既然救了我,收我做了门徒,那我柳弓这条命,从今以后,也就是太平道的了!…”
说着,柳弓直接五体伏地,跪在了张承负面前。而这一次的跪拜,也就相当于托付性命,相当于真正的效忠了。张承负怔了数息,这才明白了柳弓的意思。他赶紧把对方用力托起,沉声道。
“既入我太平道,那我们就都是同道!我们之间,不分主从,只是为了同样的愿景,去奋力向前,哪怕付出性命!”
“是!张符师,我这条命,就付给你了!你说是同道,那就是同道!…”
“.”
闻言,张承负默了默,还是受了柳弓效忠的大礼。随后,他才轻叹一声,道。
“柳弓,以后,你还是叫我承负吧!这样听起来,更亲近些。”
“好!符…承负!”
柳弓连连点头,脸上也露出些笑意。这个年头入了黄巾,似乎是迟了些,但也不算太迟?
可放眼整个冀州,能容下他这个逃人的,除了各地的士族豪强,也只有声势极大的太平道了。而他在太平道呆了这几月,已经不想再去投奔豪强,做那些人的爪牙与鹰犬了。他更想心中无愧的,挺直腰做个人!
“柳弓…鄚县…河间张氏…”
一番行礼交底,两人坐的更近了些,关系也亲近了许多。张承负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想到柳弓的籍贯,隐约又忆起了某个人。
“太平黄天!对了,河间张氏,有没有什么出色的人物?…”
“出色的人物?…”
“对!就是武艺出众的…”
“武艺出众…噢!有的!你说的是张氏的少家主吧?其实平日里,我们这些护卫,也都是跟着他出门行猎…”
“少家主?”
“对!他的年岁,大概二十出头,比承负你大不了…哦!大上七、八岁?少家主弓马娴熟,武艺在整个鄚县都很是有名,甚至是整个河间国!”
柳弓想了想,肯定道。
“如果说有什么武艺出色的人物,那肯定说的是他!”
“他叫什么?”
“张郃!…”
第10章 汉军是怎么打仗的
冀州农历五月的夏至,不算炎热。树荫上的蝉鸣,也不显的聒噪。诗经中有过巧妙的描述,“鸣蝉嘒嘒”。而“嘒”(彗),便是清亮的小声,又带着星光的微茫。它像是坟丘上长出数寸的新芽,又像是树荫下静坐的童子们,让人看着看着,就嘴角噙笑。
“心静则气清,气清则神安,神安则道来…”
“身不动,心不散,气周身中,乃可以感天地而通神灵也…”
张承负垂着双手,从一众盘腿的弟子前走过,讲着《太平经·养气章》中的句子。那一个个童子有的用力闭眼,有的忍不住偷瞧,有的绷紧了身子,有的左右轻晃。
看到这些童子静坐入门的表现,高道奴摇了摇头,心中暗叹。
“道门修行,内气充盈,神形不离,方为小成…师父教我们的时候,一次才教几个人?顶多三五个弟子,再加十几个门徒。承负竟然一次教几百个?这又能教出几个成才的…”
虽然如此想,但高道奴还是认认真真,和练过静坐的门徒们一起,仔细调整这些童子的身形。而张承负环顾一圈,想了想,又换成了白话,再细细讲了一遍。
“打坐第一件事,就是心静。静下心来,才能养胸中的一口清气。既然是清气,那呼吸就该轻缓而悠长。如此慢慢放松,直到忘我入静,自然能安定神识…”
“不紧张,不急躁,不懈怠,也不妄想。端正坐好,内心想着大道,想着太阳。念头伴着呼吸,从小腹慢慢延伸到全身,似有非有,不要刻意。如此百日,自然能生出气感,就像有微弱的热乎劲…”
“不要着急,先打坐一个时辰。睡着也无妨,只要能静下来就很好!…”
张承负走完一圈,又巡视走了一圈。直到三四圈后,孩童们大半眯瞪着眼,听着蝉声安静下来。他才笑了笑,走向林子边缘。而在那里,柳弓面露羡慕,微微躬身,虔诚问道。
“承负,这是太平道的入门修行吗?我能不能,也跟着一起练?…”
“柳弓,这只是道门最基础的静坐,并无什么大的关窍,只是一要入静,二要养身…我们弟子众人,当年都是跟着大贤良师这么入门的。”
说到这,张承负顿了顿,看着恨不得立刻坐下的柳弓,又耐心解释道。
“这入静修行,最好是从童子开始练。童子经历不多,心思纯粹,容易入静观想,不会被杂念干扰。加上童子元阳未失,精气充足的,百日就能有气感。气感从尾椎渐渐活络,若是练上三年五载,小腹也能生出感应,前后周天行气通顺,就算是筑基小成了。所谓‘筑基’,就是打下道门修行最底层的地基,然后慢慢蓄养。这种道家修行,本就是滴水石穿的长久功夫,不是一朝一夕能见到成效的…”
“而哪怕练成筑基,也不会生出什么神通、什么法术。顶多就是神气完足,精力充沛些;身轻体健,身体轻快健康些。嗯,少生些病,益寿延年!…”
听到没有“神通法术”,柳弓的脸上立时就有些失望,兴趣也没那么大了。求道之心一息,红尘之念便大起。他想了片刻,意味深长的开口道。
“承负,你以行伍之法,操练这些童子,想来是有所考量,希望编练成军的。看来我太平道志不在小,若是能有精锐的行伍,必然能大展拳脚!…”
“既然这样,为何不教授他们拳脚枪棍弓刀?这些实打实的武艺,也是从童子时习练,效果才最好!柳弓虽不才,但教授些基础入门的军中把式,还是能做到的!…”
听到柳弓的自荐,张承负苦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空空的肚子,摇头道。
“若是可以,我也想让你这个军中老卒,教授他们正经的拳脚枪棍弓刀…只是这么多张嘴,庙中的粮食本就支应不足,那些能吃的半大小子,天天夜里都在喊饿。要是再练上军中把式,粮食消耗恐怕得翻上一倍,二师兄唐周非吃了我不可!…”
“所以无可奈何,我只能先教教他们打坐。打坐静心养性,也能捎带着将养下身体,磨炼些意志,练出点沉稳来。等后面粮食充足了,再试着因材施教,教些武艺…”
听到这样实际的解释,柳弓一时哑然,低头无言。太平道就连张角的弟子,都如此清苦,确实和那些世家豪强的大族子弟,做派截然不同。而张承负想了想,又笑着道。
“太平黄天!不过,柳弓,你熟悉大汉官军的行伍,倒是可以给大家讲一讲,大汉官军的编制怎样?又是怎么打仗的?”
“官军的编制?又怎么打仗的?…”
闻言,柳弓想了想,挠头道。
“官军都是以‘部曲’为根本。在凉州的官军,有固定军额的,最大的就是‘部’。一个‘部’大概八百到一千人规模,主要看下面有几个‘曲’。而‘部’里设校尉的,就是‘部校尉’最大。没有设校尉的,就是‘军司马’最大。就好像我之前在的汉阳部,就只有四个曲八百人,军司马就是最大的军官…”
“而从‘部’往下,就是‘曲’。一‘曲’是两百人,最大的是‘曲长’,也叫军侯。我当时在的是‘陇县曲’,就是驻扎在陇县。‘陇县曲’下面又有四个屯,一屯五十人,最大的叫‘屯长’,会有一处戍堡和屯田地。而我们因为是关东人,被关西士族出身的曲长,丢在了最穷苦最偏远的军屯。那个屯鸟不拉屎,水又少,叫什么‘街泉屯’。而离我们不远,就是‘街泉亭’…”
听到这,张承负忽然神色一动,开口问道。
“等等!…柳弓,你刚才说,你是在陇县屯田,附近是街泉亭?街亭?…”
“咦?承负你听说过那破地方?确实有叫它街亭的。那是个两山夹一川的地形,往西边就是连绵的陇山,往东边下去就是陇关…那里的地势很险,土贫瘠的很。屯田的麦子都不咋长,全指望陇县送来的军粮。但日支两升的麦,总是会被克扣一半…”
“这街泉亭…这陇县,也会有羌人吗?”
“有!整个陇地,到处都会冒出羌人的部落,就像地里冒出的草。那里好多地方又缺水又冷,种不了地,建不了军屯。但羌人放牧打猎,倒是能活。他们就从这座山钻到那座山,到处乱窜,怎么也杀不完。听说,他们都是从西南边,更高更广的大山里出来的!”
“之前关西出身的曲长总是嚷嚷,要到那更高更广的大山里,把羌人的根给撅了。结果没过两年,他就被新来的羌人,一投矛射死了。这些羌人总是越打越多,新来的比老的还厉害,凶蛮的很…”
柳弓念叨了会街亭,又念叨了会羌人,明显深受其苦。好一会后,他才继续说。
“一屯五什,一什十人,设什长。十人两伍,一伍五人,设伍长。我见过屯长指挥打仗,但也只是见过。而我真正懂得的,也就是一什十人的战斗…承负,你要是让我讲官军怎么打仗,那我就只能讲讲十个人的时候,具体是怎么列阵厮杀的了!…”
“好!那就讲一讲,十个人怎么打仗!”
张承负爽快点头。他指了指那些还在打坐的孩童,又指了指高道奴和自己,笑着道。
“好高骛远不是好事。眼下不仅这些半大小子,就连我和道奴,也完全不懂,这具体的军伍厮杀。大伙可就指望着你,好好讲一讲这最基础的打仗门道!…”
“啊!好!那你借我九个人,我好好准备两日,演示给你们看!…”
柳弓精神一振,脸上也露出了喜色。
“两日后,我带人给你演一下…一什十人的武备和战法!…”
“行!那就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为诺。蝉鸣阵阵,童子们依旧在打坐。
两日之后,还是同样的地方,童子们已经一组组围成了大圈,很是规矩有序。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都望着大圈中心处,以柳弓为首的十个青壮门徒,还有那些木头的兵器。
虽然只是群童子,但柳弓还是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课”。作为一个逃卒,他之前可从未想过,能有这种“夫子”的待遇。他咽了口唾沫,在张承负鼓励的目光中,先拿起一根分叉的长树枝。这树杈明显被修剪过,一头削尖了,另一头撇出个横勾来。然后,柳弓很认真的举着他亲自削出的长树枝,开口道。
“这是官军步卒中最重要的武器,长戟。这长戟的尖头,是用来刺的;长戟的横勾,是用来勾的!整个铁打的戟头,大概在一尺多。而长戟出现的地方,一定是阵线的第一列…整个长戟的长度,在一丈出头(2.5米)!”
看到这根“长树枝”的“长戟”,童子们的眼中满是好奇。而张承负很是认真,仔细看着每一处细节。此时的汉尺一尺只有23厘米,一丈十尺就是2.3米。而长戟的长度大概在2.5米左右,并不算特别长,但确实是官军第一线的列阵武器。
“长戟是这么用的,平戳是刺,回拉是勾…杀!杀!.”
柳弓拿起“长戟”,非常熟练的,做了个平刺与斜勾。而这千锤百炼的两个简单动作,却带着无形的杀气,让周围的丁壮都后退了一步。柳弓看了最近的丁壮们,把“长戟”递了过去,又拿来一根更长的木棍。这木棍足足有两人多高,一头削尖,好像要戳上了天。
“这是官军步卒中第二重要的武器,长矛,也叫步矟。它只有一个戳刺的矛头,但矛头会有足足两尺长,并且两侧开刃。长矛通常会在长戟后面,作为阵线的第二列,但要是长戟兵阵亡了,长矛兵也能作为第一列…”
“这把长矛的长度,是一丈五(3.5米)!军中还有一丈八(4.2米)的长矛,是大规模作战时,给后排的长矛兵用的。我们在凉州打羌人的时候,最多就是几百人的规模,用不上丈八的长矛,丈五就足够了…”
说到这,柳弓重重杵了杵手中的“长矛”。然后,他双手把“长矛”握紧,发力的右手高举,托举的左手稍低,双臂同时使劲,斜着向下一刺!
“杀!…”
这凶猛的一刺出来,张承负神色瞬间凝重。他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官军,高举着如林的长矛,凶猛的刺杀而来!而这样推进的长矛阵线,恐怕是黄巾农民军们所无法抵挡的…
“长矛就是这么用的,只有一招,就是刺!而在军阵中,双臂高举着斜往下刺,是最有力的!甭管什么羌人,什么鲜卑的骑兵,只要挨上这一刺,连人带马,都得死在阵前!…”
柳弓自豪的拍了拍胸膛。在马镫没有发明的此时,羌人和鲜卑的轻骑兵,确实完全不是列阵官军的对手。而柳弓把这“长矛”再次竖起,和那“长戟”挨着,总结道。
“一句话,戟拒马,矛杀人!一什十人里,至少要有四个戟兵和矛兵。而每个士卒,都要学会用戟和用矛。前面的戟兵矛兵若是战死,后面的弓弩手,就得拿起矛戟顶上!”
“我们刚进军中,就有征羌的老兵告诉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维持住战线,就像维持住一根平齐的棍子…若是某一处棍子弯的太厉害,那咔嚓一声,棍子就折断了!这一曲这一部,基本就完了…”
说到这,柳弓摇了摇头,止住了话头。他也是照搬学样,重复那些老兵们的教导。至于真正被突破阵线的惨烈战斗,他还没在征羌的小规模厮杀中遇到过。要是遇到了,怕是也回不来了。
“你们四个,一人一根‘戟矛’,站成两排…嗯,人数太少,就站一排吧!对,就这样。前面四个‘戟矛’,列出战线…”
柳弓分了四根长树枝、长棍,把前头四名丁壮,摆成一线。然后,他又拿出一块木板、一把木刀,逐个介绍道。
“这块木板是‘长盾’,刀盾兵用的。大的能有三尺长,小的则是两尺。小于两尺的,就是‘短盾’,是绑在前排长戟兵左臂上,用来挡箭的…这把木刀是‘环首刀’,也是刀盾兵用的。”
“官军中刀盾兵的作用,一般是掩护前排暴露的两侧。或者是前排戟兵矛兵被突破后,顶上去挡住的。又或者是对面的箭雨太厉害,主动挡在最前面遮蔽…当然,边军中也有招募的羌人锐卒,配上刀盾,作为突击的轻兵勇士用…”
“而一什十人里,通常会有两个刀盾兵,左右各站一个…”
说着,柳弓又拿出两副木板、木刀,塞在两名丁壮手里,把他们安排到戟矛的两侧。随后,柳弓又拿起一把短扫帚,有些尴尬的举了举,认真说道。
“这是‘弩’…官军中第三重要的武器,也有人说是第一…嗯,这是军中最主力的五石弩,大概能射一百四十步,破皮甲。但这五石的弩矢贵的很,一根就要好几文钱!除了主力的五石弩外,更多的是三石弩,大概射一百来步,而弩矢能便宜一半。因此,平日里军中打仗喜欢用的,其实还是三石弩,没其他原因,就是省钱!…”
“五石弩,射一百四十步,破皮甲?…”
听到五石弩的射程威力,张承负默然不语,暗暗心惊。毫无疑问,这种官军的远程弓弩,对于缺少甲胄盾牌的农民起义军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致命打击。而官军中弓弩手的比例,竟然能达到四成?
“你们三个拿好这‘弩’…弩手就没啥好说的,比我们弓手射箭简单的多!把握好角度距离,闷着头射就是。这弩也是每个士卒都要学的,要是遇到骑马如风的鲜卑游骑,可就靠弓弩来对付他们了!…”
“一什十人,四戟矛、两刀盾、四弓弩!这就是官军中打仗最常见的兵力配比!具体的战法,通常是戟矛在前列阵,弓弩在后射击,最好占据高处小丘,等着对方冲上来送死。但若是遇到对方步卒众多,骑兵很少,也有让弓弩前出,先射上几轮的…”
“而要是打仗的军队多,到了千人的‘部’规模,两侧还会有辅助的轻骑、重骑,甚至是披上马铠的铁甲骑。但那些骑兵怎么冲锋,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当过骑兵,只是见过他们在步兵面前耀武扬威…”
说着,柳弓把三把‘弩’,塞在了最后三个丁壮手中,再把他们安排在了戟矛兵与刀盾兵后排。而后,他自己拿着一把官军的长梢弓,一把真正的、保养完好的一石弓,也站在了弓弩手的队列中,自豪的最后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