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123节
…
“稚虎,我们要先去钱桌换点铜钱,去了庙会要用的。”
庄姝笑盈盈的说道,指指马路对面的一个钱桌摊子。
那钱桌就是十字路口,露天摆着两张桌案,坐着两个人,打着一杆招牌旗幡,写着“林家钱桌、童叟无欺”。
其实就是路边摊贩,只是做的兑换生意,不卖货。
朱寅知道,钱桌就是兑换金、银、钱、宝钞、度牒等货币的小钱庄。
明朝金融,主要是放贷、典当、兑换三大类业务。
兑换行业,规模最大的叫钱庄,其次叫钱铺、钱店、钱桌。
还有的叫银行,但这种银行不贷款,更不吸储,只兑出白银。
众人当下一起走向那钱桌,打算兑换一些铜钱去逛庙会。
千万别小看了钱桌,轻视其没有店面,只是摆摊。
能做钱桌生意的人,虽然小本经营,可背后一定有点势力。不然肯定干不了。
那林家钱桌的两人,眼见来了客人,立刻一起站起来拱手道:
“中秋佳节,小公子小娘子阖家圆满啊。”
“请问是兑换什么?本桌可兑五十两以下的铜钱、黄金、宝钞,度牒也收。”
说完,他就摸摸桌案上的戥子,“童叟无欺。”
“唉呀,我可兑不了那许多。”庄姝微微一笑,从精致的荷包中取出块一钱重的碎银子,“就兑一吊铜钱吧,但要好钱。”
“好嘞!”桌主熟练的用戥子称了银子,取出一吊崭新的万历通宝。
“小娘子,这钱好吧?万历十三年的当二新钱!赏赐最是体面。”
“不是好钱,也不敢只兑你一百文呐。”
庄姝看都不看,就将五十枚铜钱揣进荷包。
唐蓉也取出颗一钱的碎银,“我也兑一吊钱。但我要六十个小钱,二十个当二钱。”
桌主唱个喏,拿起碎银子却是神色一变。
他将银子放在戥子上一打,然后放在嘴里一咬,摇头道:
“抱歉啊小娘子,能否换一钱?这一钱银子是赤脚汞银,连七程饼、掺铜饼都不是,还不如死鱼白。小人要是收了,那就亏了。”
“啊?”唐蓉蛾眉一皱,“假的?”
桌主点头,拱拱手道:“小的见小娘子气度贵重,必是大家千金,岂能用假镪?定是哪个商家找零时,骗了你去。”
“我想起来了!”唐容神色懊恼,“这是几天前,我在瑱玉阁买了个玉扇坠,花了四两六钱,店家找零四钱。”
她又取出另外三个一钱的碎银子,“请帮我看看,都是假的吗?”
桌主看了,摇头道:“四钱碎银子,都是赤脚汞银。小娘子的话,小的自然信的。可也蹊跷的很。”
“按说,瑱玉阁是老字号了,打正德年起,瑱玉阁就开门卖玉器,口碑信誉向来很硬,为何会蒙骗客人?”
“莫非,瑱玉阁出了什么事,店中伙计春江水暖鸭先知,就擅自用假银骗客?”
“小娘子啊,以小的所见,此事还是算了。找零一旦出店,对方完全可以不认啊。”
“瑱玉阁是大店,信誉向来也硬,谁会相信你的话呢?”
唐蓉闻言,十分郁闷。
她倒不是心疼四钱银子,四两都不心疼。她气恼的是,被欺骗!
而且居然被信誉良好的大店瑱玉阁骗了。
真是岂有此理!
庄姝见表姐身上是假银子,立刻又取出一钱白银,帮唐蓉兑换了一百文铜钿。
宁采薇听到“瑱玉阁可能出了事”这句话,顿时心中一动。
一家大店,老牌企业,信誉就是最大的软资产。
银子都买不来。那是多年积累下来的口碑。
出了这种事情,最起码说明,瑱玉阁的管理突然松懈了,已经无法让员工遵守制度。
一家老牌企业的管理突然松懈,那一定是出了大事。
这其中,有没有商业机会呢?
她之前掌管宁氏财团,做了很多成功的收购案,深知商机是多么重要。
只要把握好最佳商机,就能通过谈判、挤兑、竞牌等手段,以最小的代价,收购最好的资源。
收购一成功,就是大赚了。
很残酷。但你不干,总有人干。
朱寅听到这里,心中却是想道:
“明朝的货币制度太落后了,到时要统一货币,铸造银元,建立国家银本位。用货币改革,来作为财税改革的抓手。”
至于商机什么的,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
宁采薇当下取了三钱银子,兑换了三百文。她和朱寅一人一百文,给了丁红缨和梅赫各五十文。
庄姝和唐蓉对视一眼,立刻知道宁采薇是个优待奴仆的人。
无功而赏!
呵呵,如此优待奴仆…未必是好事啊。
她们不知道,朱寅和宁采薇从来没有把丁红缨等人当奴仆。
兑换完铜钱,几人重新登车,一前一后的往夫子庙而去。
今日是中秋佳节,路边店铺都是张灯结彩,行人也都带着喜色。
如此祥和热闹,似乎前一段日子的大案戒严,已经恍如去年了。
夫子庙就是孔庙。孔庙一般都是和学校在一起。
东牌楼的南京夫子庙,正在应天府学和贡院旁边。和府学只隔了一条贡院西街。
而夫子庙的西边,隔着一条四福巷,就紧邻着大名鼎鼎的中山王府,也就是如今的魏国公府。
所以,夫子庙是白天整个南京最热闹的商区。
至于夜里,当然是秦淮河了。
马车进出繁华宽大的东牌楼街,忽然唐蓉掀开香车的车帘,露出娇俏可人的脸蛋,望着路边门楼轩昂的一家气派大店,冷哼道:
“那就是瑱玉阁,真是无耻。”
宁采薇听到她的声音,赶紧也掀开车帘,看着瑱玉阁。
的确是家上档次的大店,门脸既古朴又大气,不愧是南京有名的老字号。
但究竟出了什么事呢?
“有什么好看的?”朱寅摇摇头,“就这混乱的货币体制,市场上充斥劣币、假银是必然的,受害者多了。越混乱,豪强越收益。说到底还是政治…”
“明朝百姓头上其实还有一座大山,币制钱法。”
宁采薇也懒得解释,她知道朱寅也不感兴趣,这男人忧国忧民,心中都是军国大事,苍生福祉。
他的内核就是家国天下的宏观叙事,不关心这些也很正常。
很快,马车就来到了贡院西街。
夫子庙到了。
这还是入口,就已经游人如织,马车都无法进入。
众人只能在街口停下马车,交了停车费,然后徒步进入。
宁采薇低声说道“这和后世的步行街和景区公园,有什么分别?简直一样啊。”
一进入步行街般的贡院西街,顿时好像步入繁华的盛世图卷。
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好多人啊。
无论男女都是穿红着绿、争奇斗艳。
女子除了老款的襦裙、褙子、对襟衫、马面裙之外,还有一些新款,比如水田衣,月华衣,霓裳裙。
至于首饰,有的满头珠翠,有的环佩叮当,少见没有头面的女子。
她们的妆容更是各有千秋、令人目不暇接。无论浓妆艳抹,还是娥眉淡扫,大多绝不马虎,哪怕是银发老妇。
光是眉妆,朱寅能叫出的名字的就有小山眉、倒晕眉、烟涵眉、鸳鸯眉、垂珠眉。
更多的是朱寅叫不出名称的眉妆。
至于面妆,朱寅认识的有铜钱妆、桃花妆、酒晕妆、飞霞妆…
而且大多数年轻女子,都点花钿。相比眉妆和面妆,花钿的花样更多。
她们点的花钿小如黄豆,大如铜钱。有点眉心,有点额头,有点眼下,有点脸颊,甚至还点在手上和脖子。
花钿的形状有花朵、云纹、昆虫、草叶、汉字…不一而足。
甚至还有直接将花瓣和嫩叶贴在脸上的,自然野趣。
然而更清奇的,是南京著名的鱼鳞钿了。
朱寅居然发现,今日参加庙会的女子之中,起码有两三成,用了鱼鳞钿。
原来,南京江面产一种鲥鱼,鱼鳞银中带彩,十分璀璨。而且贴在脸上不易脱落。
于是,鱼鳞钿就成为南京时尚,蔚然成风,争相效仿。
鱼鳞贴在脸上美则美矣,但若问腥否,就只有她们自知。
她们用的香料花粉也五花八门,留下的香风各自不同。还有的女子穿着熏过香的香衣,香气袭人。
就是街边角落乞讨的女丐,也衣装干净整齐,要么头上簪花,要么涂抹胭脂。
“阿嚏—”几个香衣飘飘的姐姐从身边姗姗走过,朱寅不禁被熏得打了一个喷嚏,反而更精神了。